再次驶向金佛山时，心里总揣着一份特殊的期待——不同于初次邂逅时的茫然惊艳，更像是一场早已约定的重逢。车过南川城区，暑气还在车窗外蒸腾，四十度的重庆盛夏，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可越往山的方向走，空气忽然就软了下来，拐进北坡的盘山道，凉意竟裹着松针与竹露的气息扑进车窗，不过一个半小时，仿佛从火炉跌入了天然冰窖——山民说，夜里盖厚棉被还会被冻醒，这般天差地别的清凉，让人心头瞬间漾起一阵急切，想立刻钻进这片山林的怀抱。
初到北坡，便见李福珍居士候在索道口。她指着不远处的小酒店笑言“又添了几间客房”，又引着我们往古佛洞去。相较于上次的匆匆一瞥，此番细看更觉震撼：洞口藤蔓如帘，往里走，喀斯特地貌造就的钟乳石千姿百态，有的如飞瀑悬垂，有的似莲花绽放，水滴落在石笋上的声响，在幽深的洞里荡出绵长的回音。“这洞连洞呢，”李居士指着暗处，“里头还有燕子洞、灵官洞，好多地方人还没敢进去。”说话间，一束光从洞顶的缝隙漏下，照亮了满地细碎的石粒，竟似撒了一地星光。
从索道上来，山间的风更烈了些，吹得衣角翻飞。我们沿着毛路往凤凰寺走去，脚下的青石板沾着晨露，偶尔会遇见几株冒尖的方竹，笋壳裹着细细的绒毛，让人想起秋日里这笋脆嫩化渣的口感——那是南川独有的滋味，是大山对我们的馈赠。行至半途，一片杉树林忽然撞入眼帘，树干挺拔如卫士，枝叶间漏下的阳光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树旁的木牌虽已褪色，却仍能看清“民国五年，花岩寺僧焕然大师重修凤凰寺”的字样，近百年的时光里，这些杉树守着古寺，有的枝繁叶茂，有的虬枝斜伸，树皮上的纹路，似在诉说着过往的兴衰。
走进凤凰寺时，天忽然阴了下来，细碎的雨丝飘落在瓦顶上，溅起微小的水花。四间穿斗木房透着岁月的斑驳，瓦顶的天窗漏进微光，大雄宝殿内，三尊玉佛（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端坐在尘埃里，却难掩庄严。我轻轻踏过石阶，正要叩首，忽然间，云层竟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阳光恰好落在佛像上，金色的光顺着佛像的衣褶流淌下来，将满地尘埃都染成了暖色。同行者皆惊呼，我望着那束光，忽然想起初次来时的奇遇——原来这山，真的有灵性，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人的虔诚。
离开凤凰寺，我们往山巅探寻。石人峰的两根石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形似男根的轮廓透着先民的生殖崇拜，与綦江等地的古老印记遥相呼应；远眺南天门，山形如天然门户，阳光从中穿透，将对面的山染成金红色，一尊天然形成的坐佛静静伫立，眉眼间似含慈悲；下至南坡，石钟溪的水声隆隆作响，溪水撞在岩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强盗坪（后改名罗汉坪）旁，明佛寺的遗址虽被草木覆盖，却在溪畔望见一尊卧佛，山环水绕间，似有灵气在流转。途中，几只羽毛斑斓的鸟忽然从林间飞起，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同行的生态专家说：“这山里藏着好多珍稀鸟种，是真正的‘鸟类王国’。”
暮色渐浓时，论证会在山脚下的民宿里召开。旅投的领导、旅游部门的负责人、策划专家围坐一堂，灯光下，大家的讨论愈发热烈。有人提议修度假酒店，有人说要建天街，我却忽然想起凤凰寺的那束光，想起古洞里未被探寻的秘境，想起焕然大师重修古寺的善举。“金佛山不能只做‘避暑山’，”我清了清嗓子，“它是佛教名山啊！太虚大师派海林法师驻锡过，蒋介石、宋美龄也来过，还有徐庶隐居、尹珍教学的传说，这些都是金佛山的魂！”我将两次探访的所见所感一一细说，从喀斯特古洞的开发潜力，到方竹的产业价值，从四大丛林的复兴构想，到悬崖栈道的创意，话音落下时，满室皆静，片刻后，掌声忽然响起——那些关于开发的蓝图，在2009年的夜色里，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
真正的转折，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不久后的佛教文化论证会上，会长惟贤长老端坐主位，老态龙钟，目光却透着矍铄。他缓缓讲述着金佛山的佛教渊源，从燃灯古佛道场的传说，到金佛寺的兴衰，言语间满是对这片土地的敬重与热爱。“这山的灵性，需要有人守护。”长老忽然看向我，语气郑重，“你便领衔，代表佛教协会，负责文化挖掘与寺院建设吧。”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恰好穿过云层，落在我的手背上，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热——原来初次邂逅的惊艳，再探时的震撼，都不是偶然，而是我与金佛山缘分的开端。
此后的日子，我便一头扎进了金佛山的历史里。在古籍馆翻遍《舆地纪胜》《重庆府志》，从“九递山”到“金佛山”，一字一句打捞这座山的过往；走访山间的老人，记录他们口中关于古寺、关于传说的口述史，那些鲜活的故事，成了最珍贵的素材；用八个月的时间潜心著述，在书桌前熬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终于完成《金佛山佛教研究》——那是金佛山第一本系统梳理佛教文化的著作，油墨香里，藏着我对这片灵境的敬畏与深情。
如今再登金佛山，北坡的索道早已换新，天街的灯火点亮了山间的夜，悬崖栈道上能望见云海翻涌、银河璀璨，凤凰寺的修缮也在稳步推进。可我总难忘那次再探的光景：古洞里的星光、凤凰寺的佛光、论证会上的掌声、唯贤长老郑重的嘱托。金佛山的开发，从来不是简单的造景，而是一场跨越岁月的对话，一次对灵境的唤醒。而我何其有幸，能在初次邂逅后，以再探之名，叩响这段前缘，从旁观者成为守护者，陪这座山，慢慢绽放它应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