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金佛寺的灵山奇缘 —— 道坚法师
再探金佛山时,山间的云雾似还沾在衣袖上,一缕檀香般的因缘便已缠上身——维贤长老(中国佛教协会主席、重庆佛教协会会长)倡议重修金佛寺,市委市政府亦正将金佛山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蓝图铺展,文化根脉的挖掘与自然灵韵的彰显,恰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我便这样接过了担子,从拂去九递山(金佛山旧称)的历史尘埃开始,一步步为金佛山的重生寻觅踪迹。
翻检地方志时才知,金佛山本是“九递”之名,因金佛寺始建于唐,香火渐盛,竟让“金佛”二字盖过旧称,终成山名。这般“以寺冠山”的往事,遍览《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与历代山水经记,全国亦属罕见。昔年安徽九华山,本称“九子山”,因唐代李白游山时见寺宇错落、僧众修行,叹“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虽未直接以寺名易山名,却因佛教文化彻底重塑山之魂魄;又如山西五台山,古称“清凉山”,自东汉永平年间建显通寺始,佛寺群起,“五台山”之名渐传,终成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寺与山早已浑然一体;再如四川峨眉山,古名“蒙山”,因晋代始建普贤寺(今万年寺前身),佛教文化浸润千年,“峨眉山”之名随寺香火远播,寺与山共生共荣。相较之下,金佛山“寺先山后、以寺易名”的辗转,更显其佛教文化对山体标识的深刻影响,这般殊胜,让重修之事添了几分“续千年法脉”的郑重。可真要动手,第一道坎便横在眼前:金佛寺原址藏在群峰褶皱里,山道险得“猿猱欲度愁攀援”,若循原址重建,单是凿路便要耗去数年。众人商议再三,终是定了“异地寻吉壤”的法子。
那几个月,我的脚步几乎织满了金佛山的经纬。南坡的方竹海漫过脚踝,北坡的岩壁蹭破衣肘,西坡的溪流浸凉裤脚,东坡的密林勾住衣襟,只为寻一块能容下殿宇、合于规制的平缓地——最终选定的凤凰寺旁缓坡,恰在金佛山海拔两千多米的核心地带,抬头可见云雾绕着山尖转,低头能闻方竹与腐殖土的清苦气,既得山林之静,又藏天地之灵。只是初到时,这里的树长得太密,枝桠交叠如伞,树下的方竹密得能藏住野兔,山间云雾又来得勤,站在坡上望出去,只见白茫茫一片,连脚下的地势起伏都辨不清。
那日跟着旅投的肖总,十多人揣着图纸在坡上打转,越看越心焦。我盯着身旁一棵老梾树,忽然起了爬上去俯瞰的念头——这梾树是山间常见的高大乔木,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枝桠舒展却不杂乱,足有三十多米高,自小在山里长大,割漆时爬树如走平地,这点高度算不得什么。没等旁人开口,我已攥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窜,树皮上的纹路蹭得手心发疼,却也快得惊人。后来他们说,我竟不到一分钟就站在了树巅,枝叶间还能看见我晃动的身影,都笑称“你这身手,倒像山里的猕猴成了精”。可爬到顶上才知,浓密的枝叶织成了绿网,连远处的山尖都透不进来,只能抱着结实的枝桠往下滑,满心都是失落。说起来,这爬树的本事还曾在别处派过用场:当年在中国佛学院,卧佛殿前那棵千年古银杏,每到深秋我都爬上去打银杏,金黄的果子落满僧袍,后来我走了,寺里人说“再没人能爬那么高,银杏都落得满地都是”;在法源寺时,满院丁香开得盛,也是我踩着梯子修剪,后来他们说“没了你修剪,丁香都长得乱了章法”。如今在金佛山爬梾树探路,倒像是旧技重施,只是这一次,连树都没能帮上忙。
正当众人蹲在地上对着图纸叹气时,我起身挪步,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往前踉跄——慌乱中伸手去扶,却摸到两块硬邦邦的东西,扒开腐殖土一看,竟是两个拳头大的天麻!金佛山本是“天麻之乡”,可当时刚过清明,并非采挖季,这“蒙天麻”(未出芽却已成形)藏在土里,寻常人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得一个。捧着这两个带着泥土气息的天麻,我忽然想起《法苑珠林》里的记载:梁武帝时,有人欲建寺却寻不到吉地,一日见野鹿衔着莲花往山中去,跟着走竟得了块平坦地;今日天麻自现,莫不是此地有灵?可没带罗盘,辨不清朝向,我便捡起一根断竹,双手合十默念:“金佛山历代祖师、护法神王、土地善神,今欲重兴古寺,求诸位指一吉向,护佑法事顺遂。”念罢,便将断竹轻轻一抛。
竹杆落地时,众人都围了过来。后来工程师拿仪器一测,竟恰好是“子山午向”——面南背北,正合佛教寺院“坐北朝南,纳气迎祥”的规制,连偏差都不到一度。这般“盲测定方向”的巧合,让人想起《金刚经感应录》里的故事:唐代长安有僧人建寺,不知山门该朝哪方,便将一串念珠抛向空中,念珠落地时,线绳竟恰好顺着子午线铺开,后来风水师勘验,赞“此乃佛力加持,非人力可为”。当时在金佛山,我们虽无念珠,却以断竹得指引,想来都是“心诚则灵”的道理。
方向既定,经有关部门批准,金佛寺的重建总算破土。我们特意请了杨工来做设计——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工程师,手上的老茧里都裹着木屑,峨眉山大佛禅院的斗拱设计便是他的手笔,那飞檐翘角间的盛唐气象,在西南佛教建筑界颇受推崇。杨工性子执拗,图纸上的每一笔都不肯含糊,寻常人提的修改意见,他听了只摇头;可跟我聊起唐代佛寺规制时,却能从《营缮令》聊到敦煌壁画,连殿宇的柱础高度都要考据再三。我们翻遍了《蜀中广记》《重庆府志》,查到金佛寺在唐代时“殿宇三重,飞檐翘角,颇具唐风”,便定了“仿唐形制”:山门要做“鸱吻吞脊”的样式,天王殿的斗拱要按“五铺作”来造,大雄宝殿的匾额要仿柳公权的笔意,既要复原古寺的庄严,又要让殿宇与金佛山的山势相融。更特别的是,我们以《闲语经》等典籍为据,在寺院的栏杆与高墙上,精心雕刻了燃灯古佛的法相图——既有燃灯古佛为释迦牟尼佛授记的因缘场景,也有燃灯古佛说法的庄严画面,将经文中的记载一一化作经变图,让每一处雕饰都透着“燃灯道场”的殊胜。
最终的布局,是顺着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势层层往上:从公路边的隐蔽入口拾阶,先是山门殿,两尊密迹金刚分立左右,怒目圆睁,护持山门;往里走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手持法器,弥勒菩萨笑坐正中,韦陀菩萨持杵而立,护佑伽蓝;再往上便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端坐莲台,左右胁侍文殊骑狮、普贤乘象,背光上刻着缠枝莲纹,透着盛唐的雍容;最特别的是大雄宝殿后,我们设了“过去七佛殿”——本计划用印度老山檀雕刻过去七佛,每尊佛像高逾三米,檀香能飘出百米外,这在全国都是独一份,毕竟金佛山是燃灯古佛道场,“敬古佛、承法脉”,本就是这场重修的初心。最后是藏经楼,建在最高处,飞檐挑得极远,站在楼顶往下望,金佛山的群峰如莲花般环绕,左有青龙岭蜿蜒如带,右有白虎坡拱卫如屏,恰合风水学“藏风聚气”的“偷山法”。不少懂堪舆的老法师来此,都抚着栏杆叹:“这般好风水,是天生的佛国,不是人力强造得出来的。”藏经楼顶层原是古佛楼,计划供奉一尊燃灯真古佛,可惜后来因工程调整未能建成,至今想起来,仍是一桩小小的遗憾。
这座寺院殿宇间的落差足有五十多米,从山门口爬到藏经楼,要走三百多级石阶,石阶旁的栏杆上刻着莲花纹与经变图,每走一步都像在往云端去,也像在翻阅一部立体的“燃灯古佛经”。这般规模的高海拔仿唐建筑,翻遍《中国佛教建筑史》,也找不出几处。从2009年策划启动,到2013年修缮完工,整整四年,多少个日夜,我们顶着山里的寒风改图纸,踩着泥泞的山路查工程,终于在2013年9月23日,迎来了开光大典。那天,海内外的高僧大德来了不少,红色的袈裟映着山间的绿树,诵经声在山谷里绕着圈,信众们捧着香,从山门口排到了大雄宝殿,热闹得像过年。可更让人难忘的,是那天发生的种种奇迹。
大典前一夜,天还没亮,住在大雄宝殿旁寮房的居士就慌慌张张跑来,说殿里“有光在晃,像有千百盏灯亮着”。我跟着去看,走近殿门时,殿内黑沉沉的,连佛前的长明灯都灭了;退到十米外,又能看见柔和的光亮从殿宇的缝隙里透出来,像蒙着一层纱的月亮。反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这让我想起《高僧传》里的记载:东晋时,慧远大师在庐山建东林寺,开光前夜,佛殿突然放光,光里还能看见飞天的影子,持续了三刻钟才散去,时人都说“这是阿弥陀佛来护持道场”。金佛山此番异象,想来也是古佛垂怜,为这场重修添了几分殊胜。
天亮后,更奇的事来了:一只金雕突然落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那金雕足有一米多高,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爪子像铁钩一样抓住石阶,目光犀利地扫过众人,对周遭的喧哗毫不在意。有居士想靠近拍照,它只是偏了偏头,连翅膀都没动一下。直到高僧们开始诵经,它才展开翅膀,在大雄宝殿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朝着东边的山峰飞去,很快就成了一个小黑点。《太平广记》里曾记,唐代五台山建寺时,有白鹰在工地上空盘旋,待寺建成后才离去,当时的高僧说“这是护法神鸟来守护道场”。金佛山的金雕,想来也是为这场开光而来。
最让人震撼的,是开光仪式进行到洒净时:高僧们手持杨枝,刚要往佛像上洒清水,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云。那云来得快,转眼就变成了“龙凤呈祥”的模样——龙的角翘得高高的,眼睛像两颗黑宝石,胡须飘在风里,连龙爪上的鳞片都看得清清楚楚;凤凰的翅膀展开,尾羽像一把彩色的扇子,舌头微微吐着,栩栩如生。在场的记者赶紧举起相机,抓拍了好几张。后来看照片,那云的形状竟像画出来的一样,连细节都丝毫不差。这让我想起《法华经感应录》中的故事:隋代时,有人在扬州宣讲《法华经》,天空中突然出现青狮白象的云图,听讲的人都跪下来磕头,说“这是文殊、普贤菩萨显圣”。金佛山的“龙凤祥云”,亦是佛法殊胜的见证。
在金佛山的那些年,我还常听人说起凤凰寺原方丈焕然大师的故事。这位老人隐居在山里,平日里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半天不说一句话,可民间却传他有“分身术”——有人说在南坡见过他砍柴,转头又在北坡看见他挑水;还有人说他能“搬石铺路”,山里有条小路,原本有块巨石挡路,他只摸了摸石头,第二天石头就移到了路边。如今金佛山周边的民众中,不少“端公”(民间从事法事者)做法时,仍会焚香祭拜“金佛山张和尚”(焕然大师姓张),嘴里念着“求张和尚加持,让法事顺遂”。这让我想起《宋高僧传》里的记载,那些隐于深山的异僧,虽不张扬,却以自身修行护佑一方水土,想来金佛山的灵韵,也藏着这样的传承。
佛经里说“因缘不可思议”,重修金佛寺的四年,让我对这句话有了太深的体会。从天麻现地、断竹定向,到栏杆上的经变图、开光时的灵光与祥云,每一件事都像冥冥中的指引,让我想起《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顺着因缘,护持这份千年的信仰,而那些不可思议的感应,便是诸佛对这份初心的回应。
如今再登金佛山,摸着栏杆上细腻的经变图,听藏经楼的钟声在山谷里回荡,看着信众们沿着石阶缓缓而上,手里的香冒着细细的烟,忽然觉得,这场重修不仅是为了一座寺院,更是为了让金佛山的灵韵与燃灯古佛的法脉,能伴着香火继续传承下去。山间的云雾又飘来了,裹着檀香的味道,像在诉说着这场跨越千年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