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金佛山腹地的金佛寺藏着半部禅林往事,老辈人口中的传说总带着几分灵韵——李姓山民遇古佛时覆身的斗笠、小沙弥伴何首乌修行的晨雾、无极老人与观音斗法的余波,字字都似山间竹露,沁着让人神往的清凉。我循着竹香踏上朝圣的路,眼光所至,皆是与过往的温柔重逢。
车行至中厂,石钟溪与虎溪在此相汇,溪流潺潺如低语,似在复述显忠和尚的故事。这位金佛山最后一任守山僧,曾于溪边古寺遗址奉母尽孝,晨昏焚香护持残经。如今古寺无存,旧址上的笋厂添了烟火,唯有溪水依旧澄澈,映着竹影,也映着一段至孝的往事。
沿小径徒步,方竹便成了引路的知己。金佛山方竹秆呈四棱,覆着轻霜,叶片随山风轻颤,似在低吟禅语;刺黑竹带刺的秆身立在陡坡,如卫士般守着山路;八月竹藏在林间,秋冬抽笋的韧劲,是山灵赋予的生机。竹影层层叠叠,筛下碎金般的阳光,脚步声落在此间,也变得轻盈起来。
约莫一时光景,月光洞便在崖壁间现了踪迹。需穿过两道仅容侧身的石缝,方能见洞内天地:湍急溪流绕崖而去,摩崖石刻隐在柔和光线里,藏着古时高僧的修行密码。2016年闭关时,我在此日夜禅修,倾听溪声潺潺,看光影流转,浮躁的心绪在此归于沉淀。
攀出月光洞,山势渐陡,忽有一片艳色撞入眼帘——天生三桥入口处,野生杜鹃林正肆意绽放。美容杜鹃硕大如碗,粉白花瓣泛着银边,似被月光吻过;马缨杜鹃艳红似火,在绿意间燃出热烈;弯尖杜鹃淡紫含蓝,藏在叶间如星子散落。风过处,花瓣飘零,落在石桥上、飘向深谷,为险峻的天生三桥缀了几分柔情。
这三座天然石桥横跨深渊,窄处仅容一人通行,脚下云雾翻涌,风从谷底卷来,带着石缝的呜咽。山民说“孝子过三桥,桥稳如平地”,古老的传说里,藏着对善念的敬畏。我扶着冰凉石壁前行,杜鹃的清香萦绕鼻尖,每一步都似踏在时光的褶皱里。
过了三桥,沿着羊肠小径攀爬而行,竹影深处现出纳凉坪地,便是净石寺遗址。残垣断壁隐在草木间,寺后石坟荒草萋萋,唯有寺左石础仍显规整——清代廉吏于成龙曾在游记中提及此处兵营,“二十余卒守要冲”,护着川黔古道的安宁。站在此地,仿佛能看见旧时士兵巡守的身影,与古寺的晨钟暮鼓交织成过往。
再往深处攀行数里,终于停在古金佛寺遗址。山民忽然开口,说起往日盛景:“早年六月,川黔香客成群来朝圣,人们抬着一人高的香架,扎着彩绸、插满线香,唢呐铜锣一路响,山都被闹醒了!”老人们至今传唱着那时的热闹:香客蜿蜒成队,线香烟雾绕竹梢,寺前焚香的人排成长龙,钟声、经声、人声混在一处,连石阶都被踩得发亮。这般盛景虽已远去,却为寂静的遗址添了几分烟火余温。
抬眼望去,“九龙捧圣”的格局果然名不虚传:九条山脊如巨龙蜿蜒而来,有的探向溪谷似卧龙饮水,有的刺破云层若腾龙昂首,有的层层围裹像盘龙护持。山风掠过山脊,竹叶沙沙作响,竟似“龙鳞”摩擦的轻响。遗址左前方,草木半掩着旧时砖瓦窑,厚厚的残渣里,带着莲花纹的瓦当、规整的青砖断块,诉说着当年窑火不熄的岁月——专门的窑工在此制坯烧窑,用一窑窑砖瓦撑起这座大丛林,也撑起川黔香客的信仰。
四周群山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近处方竹与杜鹃交织,翠红相映如锦缎;远处山峰裸岩泛灰,藤蔓勾勒出柔和线条,松树斜探似画中景致;最远方山峦融在雾霭里,只剩朦胧轮廓,恰应了“金佛山三里不通天”的说法,云雾在山腰织成屏障,将山巅与尘世隔成两个世界。
遗址面南背北,藏风聚气,山民说“再大的风,落叶也只往东南飘”。我俯身触摸青灰石砖,模糊的莲花纹路带着岁月的凉意,这方天地,是自然与人文共生的灵境,每一寸都浸着“藏风聚气”的玄妙。
顺遗址左行,金庵、云庵两座古庵的石堆隐在竹间。几吨重的巨石带着凿刻痕迹,是当年僧人一砖一石垒起的禅房。明代不二真际国师曾在此闭关三十载,弟子白马方彖禅师闭关三年开悟;民国时,陈真如居士、李子宽居士、法舫法师等也曾在此住锡。如今庵堂虽毁,却仍能感受到修行者的清净气场。
寺右石墓与祖师塔静静立着,山民说“祖师塔前拜一拜,心诚能消三分灾”。再往右侧,行一时辰便到圆光门,这里壁立千仞,登高远眺,可俯瞰贵州六重山峦;途经闷山坪,“药龙迷路”的传说,为这片土地添了几分神秘。山后是阿尔泰伐楠木的旧址,只剩竹林苍翠,传说里“惊扰山灵必遭报”的警示,藏着对自然的敬畏。
回到寺前,清泉自石间涌出,常年不涸;泉边水塘“雨来即满”,是无极老人与观音斗法的遗迹。2014年闭关金佛寺一月时,我常饮此泉水,清凉甘洌,如饮琼浆。见过雨后水塘骤满的奇景,也遇过泉边饮水的野猪——山民说“野猪绕寺走,不扰修行客”,这份生灵与道场的相安,最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