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的四大丛林里,莲花寺曾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听说它在民国时就渐渐衰败,如今只剩遗址隐在深山里,这“寻古”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按捺不住,约了几位同好,一同踏上了探访之路。
桥塘河坝到狮子口的林间路
清晨从金佛山脚下出发,乘车到桥塘河坝后,我们便弃车步行。沿着玄武岩铺成的河道往上走,两岸的草木长得格外茂盛,溪水潺潺的声音一路相伴,倒也不觉得枯燥。经过无数的佛教遗址,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到了狮子口——这处被史料屡屡提及的山间要地,第一次真切地铺展在眼前时,比想象中更添几分幽静。
这里被一片茂密的竹林包裹着,前人踩出的小径弯弯曲曲地在竹影间延伸,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站在狮子口远眺,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云雾像轻纱似的飘在山间,风穿过竹林时带着沙沙的声响,瞬间懂了为何旧时文人与居士总爱在此驻足。翻查过往文献,《前游金佛山记》里便有对狮子口的记载,称其“林深径幽,可眺群山之胜”,而民国时期的李子宽、陈真如等居士,也曾在此留下足迹,或寻访同道,或寄情山水。居士刘若英还曾为狮子口题诗,那句“竹径通幽处,云深见古丘”,恰似我们眼前所见的景致,简单几笔便勾勒出这里的清净与悠远。
有意思的是,狮子口入口附近的山坳里,还藏着一处古寺遗址,地基轮廓依稀可辨。这地方风水确实好,背靠着狮子口,正对着桥塘河坝,往左走一个多小时能到古金佛寺,往右攀援就能登上金佛山的清凉顶,妥妥的山间交通与信仰的交汇之地。我们在遗址边稍作停留,想象着当年这里香火缭绕时,或许李子宽居士也曾在此与僧人谈经论道,陈真如居士也曾循着同一条小径漫步——那些文字里的痕迹,与眼前的实景重叠,让这初访的狮子口,多了几分跨越时光的厚重感。不过想着还要去莲花寺,没多耽搁便继续赶路。
光绪《南川县志》之《寺观》载:“莲花寺,金佛山东最高处。建自明季,今废。尚存椒树数十株,大者合抱。有石笋矗立寺前,山下数十里外皆望见之 。”清嘉庆年间,邑举人周伯寅在《前游金佛山记》中也写道:“由狮子口东望十里许,有石笋孤廋撑空,宛如倚天长剑,其上即古莲花寺,破瓦颓垣,无复存者,犹有大椒百余株,合抱成林,下多可采之药 ”。从这些记载里,便能想象曾经的莲花寺,在岁月的侵蚀下,如今虽只剩断壁残垣,但往昔的盛景依然能从文字中窥探一二。
青娘子岩的考验与垭口奇观
接下来要走的青娘子岩,比我们预想的难走得多。这岩壁又高又陡,古路就凿在悬崖边上,两边的竹木长得太密,把太阳都遮住了,路面湿滑不说,还时不时有枯木横在路中间,蚊虫也围着人转。我们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踩着朽木、贴着岩壁,一步一步慢慢挪,好不容易才翻了过去。
翻过岩后,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我们到了一处山梁,这里恰好是金佛山东坡的一个垭口。站在梁上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远处的山峰尽收眼底。正看得入神,忽然见远处的云雾像脱缰的野马似的,从大有镇方向涌了过来,呼啦啦地从我们身边穿过,人站在雾里,雾又绕在身前,明明是盛夏,却被风吹得浑身清爽。大家都被这奇景迷住了,不知不觉就耽搁了不少时间,一看太阳偏西,再往莲花寺走怕是赶不上了,只好恋恋不舍地按原路返回,打算第二天换条路再出发。
北坡峡谷到石桅杆的攀登
第二天,我们改走南坡,经过金山镇、南川城,绕到了金佛山北坡。车子开到山麓的一处峡谷就没法再往上走了,听说以前这里常有猿猴出没,当地人都叫它“猿峡”。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爬,沿途有好几处瀑布,水流从高处跌下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虽然山路陡峭,但每往上走一段,看到的风景就不一样,倒也爬得兴致勃勃。
上午九点开始徒步,走了两个小时左右,遇到了山间最后一户人家。我们进去歇歇脚,向主人打听去莲花寺的路。主人指着屋后说:“顺着那条古道往上走,以前是朝山道,过去繁华的很,路上能看到好几处寺庙的遗址。”谢过主人,我们沿着古道继续攀登,中途遇到了一片清代的古墓群,墓碑和封土都保存得比较完整,看得出当年修建时很讲究。在那个年代能建起这样的陵墓,想来这一带在清朝到民国时期,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再往上走,就进了密林,路边长满了黄连等草药。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两座高耸的石峰出现在眼前,当地人叫“石桅杆”,有三四十米高,侧面有一条狭窄的石缝往上爬。我们鼓足勇气,抓着石头慢慢往上挪,爬到峰顶才发现,上面居然是平的。站在峰顶环顾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南川城的轮廓在远处隐约可见,那种开阔感,让人瞬间忘了攀登的疲惫。下石峰的时候,我们贴着岩壁慢慢腾挪,费了好大劲才回到地面。
山神庙的香火与莲花寺遗址的禅思
下了石桅杆,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庙里供奉着木制的神位,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我点燃一炷香,对着神位拜了拜——金佛山的佛教虽不复往日的繁荣,但当地人还保留着这样淳朴的信仰,或许正是这份心意,守护着山间的安宁。
告别山神庙,接下来的路更陡了,几乎是笔直向上的羊肠小道。爬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又渴又饿,随身带的矿泉水早就喝光了,只能忍着往前挪。终于,在穿过两座像旗帜一样对峙的石峰缝隙后,一片开阔地出现在眼前:这里周边高、中间低,像个干涸的天池,莲花寺的遗址到了!
遗址上的地基还能清晰看到,当地一位山民在地基上搭了个笋棚。见我们又累又饿,山民热情地给我们煮了几碗面。坐在笋棚下吃着热面,目光无意间落在棚前一块倒卧的石件上——那是一尊明代石狮的残件,虽只剩部分躯体,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灵动姿态。吃完面,我便坐在这石狮残件上,静静打量莲花寺遗址的全貌:四周群山环绕,山形边缘起伏,恰好勾勒出莲花绽放的模样,寺庙遗址正落在“莲心”之处,背后便是海拔2200多米的清凉顶,巍峨的山峰直插云霄,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左前方的山崖边,一块巨石横亘在千余米高的垂直崖壁上,我沿着小径攀到巨石顶端,盘膝而坐。东坡的风携着云霞从身边掠过,缓缓飘向远方的北坡,南川县城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此刻,脑海中浮现出金佛山绵延五千年的历史文化,正是一代代如凡夫般的僧人、信众默默坚守,才让这份传承从未断绝。低头俯瞰,山下是烟火缭绕的万丈红尘;抬眼仰望,山上是澄澈安宁的无上清凉,而眼前薄薄一层浓雾,恰似隔绝两者的屏障,又似连接彼此的纽带。云霞流转间,竟似有绚丽佛光隐现,恍惚中忽然领悟:生与死,或许就隔着这样一层薄雾,生即是死,死亦是生,不必为生死纠葛所困。
世间所有的痛苦与苦难,皆有其因果与意义。佛教的“无常”“苦空”之道,让我们得以清醒观察世间百态,看淡得失。而那些曾在金佛山弘法的高僧、践行大道的行者,正是他们的努力,为这座山注入了灵魂,也为周边亿万黎民带来了信仰的源泉。即便如今莲花寺只剩遗址,这份精神的传承,却早已融入山间的草木、云霞与风里。
我们在遗址周边慢慢搜寻,断砖残瓦藏在草丛里,偶尔能看到一小块刻着花纹的石刻碎片。闲谈间,山民说起一个传说:金佛寺与莲花寺背后的绝壁之上,藏着一个莲花洞,只是洞口隐蔽,鲜有人至。我们本想一探究竟,奈何天色渐晚,山上仅存这一处笋棚可供暂歇,无法久留,只能将这份好奇藏在心底,暗下决心:下次定要备好行囊卧具,先登清凉顶,站在山巅回望金佛山全貌,再寻路探访莲花洞,想必会有另一番心境。
夕阳下的不舍与山径中的回望
不知不觉,已到下午六点,夕阳西斜,将金佛山的云彩染得变幻多端,粉紫、橙红、金黄交织在一起,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实在不舍离去。但同伴再三催促,担心入夜后山路难行,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归途。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刻才算真正体会。上山时早已耗尽体力,即便吃了一碗滚烫的热面,也只缓解了片刻饥寒,双腿依旧酸胀无力,每走一步都格外吃力。陡峭的羊肠小道在暮色中愈发难辨,我们只能扶着路边的草木,慢慢向下挪动。累到极致时,便想起那些曾在金佛山修行的祖师大德——他们当年踏着同样的山路往返,所历的艰辛远比我们深重,相比之下,我们这点疲惫又算得了什么?靠着这份念想,咬牙坚持,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终于走出山林,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城市。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裹挟着烟火气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瞬间从“无上清凉”跌回“是非因果缠绵”的红尘。回望夜色中的金佛山,虽已看不清轮廓,却知道那片深山里,藏着莲花寺的残垣、明代石狮的碎影,还有未及探访的莲花洞,更藏着一段关于信仰与传承的往事。这场探访,虽有遗憾,却已足够深刻,而那些未竟的探寻,终将成为下次出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