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素有“巴蜀名山”之誉,40余平方公里的喀斯特地貌铺展其间,“四大丛林”的禅烟、“108洞”的幽秘、“108峰”的嵯峨与“三十六道溪”的清响,交织成一幅隐于川东的秘境画卷。山与洞相拥,洞与山相衔,自古便是隐居修道者的向往之地。我久慕这份“山藏古寺,洞隐高人”的意境,更念及旧籍所载,前清进士周伯寅等先贤曾踏过一条从牵牛坪通往铁瓦寺的朝圣古道,如今古道虽已湮没于草木,我仍决意循着先贤足迹,重走这段藏着金佛山魂魄的山野之路。
1、初临山径:牵牛坪与金佛洞的秘境初遇
西坡索道口前行四百米,牵牛坪的晨光恰好漫过假日酒店的白墙,停车场旁的两株老松如迎客般立着,南坡公路蜿蜒向山深处,这里便是此行的起点。山风裹挟着竹影与草香,当地山民说:“金佛山的古意,一半在金佛寺的晨钟,一半在金佛洞的石佛。”
此前曾专寻金佛洞,犹记那螺旋形楼梯盘旋而下,垂直三四十米后才触到洞底的微凉。原以为溶洞不过是钟乳石的堆砌,入内方知其“迷宫”之奇:洞道岔路如织,钟乳石似玉柱擎天,石笋如灵芝破土,走着走着便失了方向。我们在洞内摸索四余小时,两次绕回原点,虽沿途做了标记,仍似坠入天地设下的棋局。直至循着滴水声辨明走向,才得以走出,而洞深处金佛大厅的两尊天然钟乳佛像,高逾十米,在幽暗光线下透着庄严,“金佛洞”之名,果然名不虚传。那石佛似被时光细细雕琢,眉眼间藏着千年的静默,配着洞道的幽深,难怪人称其为“金佛山最古的印记”。
2、山行渐深:杜鹃林与古寺残痕的时光絮语
过金佛洞往上爬行,山道渐陡,行至半途,雾气忽散,一片平缓台地悄然显露。青石板半埋于蕨类植物间,几根石柱础上苔藓斑驳,半截断碑横卧着,字迹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唯“佛”“缘”二字依稀可辨——想来是处湮没的古寺遗址,昔日香火早已化作草木间的朝露。
再往前,便踏入了金佛山闻名的杜鹃秘境。金山野生高山杜鹃逾60万株,64个品种涵盖灌木与乔木,其中弯尖杜鹃、麻叶杜鹃等“世界六大奇葩杜鹃”,唯金佛山独有,堪称“植物界的活化石”。而林中那株“杜鹃王”,更是惊艳——属粗脉杜鹃,树高13.8米,树干周长超7米,2013年便被认证为“国内最古老乔木杜鹃”,比云南高黎贡山的“杜鹃巨人”还要粗壮几分。虽非花期,虬枝如盘龙般舒展,仍能想见春日里万朵齐绽时,花冠直径十余米,粉紫相间,灿若云霞的盛景。当地人称它“月老树”,说情侣绕树三圈,便能得一份长久姻缘,为这片山野添了几分烟火浪漫。
从杜鹃王往坝底洞去,山路愈发崎岖,走约一小时,山腰处忽现一片密林环绕的空地。几块刻着云纹的青石板散落着,旁侧一截断裂的石香炉积着枯叶,又是一处古寺残迹。庙宇早已倾颓,只剩这些石件与草木共生,默默诉说着“山僧已去,古寺犹存”的沧桑。再行半小时,坝底洞的轮廓才映入眼帘,传说这里曾是兵工厂,铁瓦寺的古钟曾飞落于此镇住作乱精怪,洞壁上隐约的凿痕,似还留着当年的香火气。
穿过坝底洞旁的密林,晨露打湿了衣裳。埋头走着,几间茅草屋忽然出现在竹林间,是张玉刚家的笋棚。采笋或采药的季节,这家人便守在山上,见我们到来,立刻端出热茶,山间笋干嚼着带着清甜。这份山野间的暖意,恰好消解了赶路的疲惫。
3、道阻且长:杨子洞、燕居寺的禅意与遗韵
歇罢继续前行,约莫一小时后,眼前忽然铺开一片辣蓼花海。植株刚及膝盖,素白的小花透着清雅,虽无杜鹃浓艳,却如绿毯缀星,让人见了心头舒畅。花海边缘的山坳里,几段矮石墙半隐在花丛中,墙角堆着半块刻有莲花纹的石构件,又是一处小型古寺遗址,残垣与花海相映,更显“修行秘境”的幽静。花海尽头,便是杨子洞。
“杨子”二字,相传与诸子百家的杨朱有关——古时不少高僧、道士隐居于此,研习百家学说,兼修天文地理,故而得名。走进洞内,洞壁的光影与走势忽然让我眼熟,细想才恍然:此前探金佛寺洞时,曾在洞底望见上方数十米处有个“通天洞”,隐约透着天光。眼前景象与记忆印证,原来这里竟是金佛寺洞的最上层。我们翻山越岭走了许久,若从地下洞道看,竟是条直路,这般“地上绕远、地下直行”的巧思,不由得叹服金佛山溶洞群的奇妙。
离开杨子洞,往燕居寺行进,山路在林间蜿蜒。走约二十分钟,陡坡上忽然露出几片青灰色石痕,走近看是几阶残损的石阶,顺着石阶往上,一块方形基石被藤蔓缠绕——又是一处古寺遗址,庙宇早已被山林吞噬,只剩这些石件标记着昔日的修行足迹。再行十分钟,燕居寺的残垣终于出现。
这座古寺曾是金佛山仅次于“四大丛林”的道场,选址极妙:背靠金山,山环水绕,前方峰峦层层叠叠,如群龙拱卫,寺前水口蜿蜒,尽显“山水有情”。如今山寺萧条,民国后便鲜有僧人常驻,但散落的石碑、残破的佛像与香炉,仍在苔藓与落叶下坚守着。指尖拂过石碑上模糊的刻字,仿佛能望见当年香火鼎盛的模样。我们取出香火点燃,俯身叩首,盼这古道场能有重焕生机之日。
4、秘境探幽:月亮洞、穿洞的奇幻与传说
离开燕居寺,又走一个半小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处奇特山形:阴阳相抱,阳坡下“鱼眼”清晰,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俨然一幅天然太极图。“此处定是修道佳地。”同行人感叹时,我们已到十字毛路口。清晨出发时带的馒头、榨菜早已吃完,正当迷茫,笋农张师傅挑着竹筐走来,笑着指向前方:“往前是观音岩,大岩角下藏着月亮洞,是观音灵地哩。”
循着指引前往,才知大岩角是“藏在深闺”的秘境:垂直海拔1200米的悬崖上,清晰俯瞰玉泉村全貌,视野开阔如天然观景台;更奇的是,从山下往上望,竟完全不见其踪迹,也正因这份隐秘,山间那座石头寺庙遗迹才得以留存。寺庙院墙完好,门头石由巨大条石拼接,虽屋顶已塌,仍能想见当年规整。这便是观音寺,内有一尊观音像静静伫立,像前残留着香棍与香灰,显然仍有虔诚者寻来。我们也点燃香火,在草丛中虔诚三叩首,祈盼古佛道场重兴。
在寺门残石堆旁歇脚时,心中忽有感应,俯身拨开乱石,竟发现碎裂的古碑。石碑被砸成小块,却难掩字迹端正,中楷小字清晰可辨。拼凑后得知,这里曾是隐秘国师的修行洞,高僧们隐居于此,精通天文地理与秘术,每逢国家有难,便化名入世,拯救黎民。读罢碑文,心中满是感慨,这不起眼的山坳,竟藏着如此厚重的家国情怀。
紧邻观音寺的便是月亮洞,洞口低矮,需佝偻着身子进入,内里却豁然开朗——一个可容纳5000余人的大厅,四周岔洞如织。笋农叮嘱“勿入岔洞”,我们便沿主路直行,十几分钟后,前方隐约透出亮光。循着亮光匍匐前行,竟直接穿过山体,来到山峰的另一侧——眼前是片漏斗状凹地,约二三十亩,正是太极图中的“阳眼”。这里阳光充足,冬暖夏凉,一天内可感四季细微变化,却因山洞调节,气候稳定。地面有处水痕,似是昔日放生池,依经验判断,若加以风水调理,数月内便能复涌泉水。这般灵秀之地,堪称全国罕见的修行佳境。
5、穿洞寄情:烟火与禅心的交融
从月亮洞返回十字路口,往铁瓦寺前行一个小时,沿山道下行约20分钟,“穿洞”的轮廓赫然出现。这座横亘西坡与南坡的山洞,形如天然石门,洞内异常高大,深处竟有一片由珍稀黄杨木与红豆杉组成的密林,枝叶在幽暗光线下透着生机,与洞外山野截然不同。
当地人流传,这里曾是国师的隐秘修行地:他们隐于山间,精研术数,暗中挑选山下有志青年传授,每逢家国危难,便挺身而出。洞壁与地面上,隐约可见刻痕与踩踏印记,相传是当年演练兵法所留。这些修行者中,有人入世施展抱负,有人归隐深藏功夫,却都让中华文化的底蕴在此传承,仿佛在洞内重复着“出世修行、入世担当”的轮回。
站在穿洞洞口俯瞰,西坡至南坡的景致尽收眼底:金山镇、小河坝的屋舍错落,炊烟袅袅与山间薄雾交织,朦胧如仙境。微风拂过,雾气流动,竟让人生出“踏雾向天际”的错觉。这般开阔与静谧,配上流传百年的传说,更添“人在山中,心接天地”的玄妙。
6、终抵圣境:焕然大师墓与铁瓦寺的千年回响
过了穿洞,又走一多小时,山路渐无痕迹。行至山涧旁,几块青石板被水流冲刷,刻着模糊经文,旁侧石香炉残底半埋于土——又是一处依水而建的古寺遗址,庙宇虽被山水侵蚀,残件却仍与溪水共生。正当迷茫,一位笋农路过,如“仙人指路”:“往下二十分钟见奇树,靠右上山,四五十分钟后有笋棚。”
依言而行,果然在密林中找到枝干扭曲的奇树,循山而上,藤蔓缠绕,每一步都需小心。四五十分钟后,笋棚出现,主人家递来清甜黄瓜,叹着盼山上重修寺庙,让山民日子好些。歇够力气,再走半小时,踏上毛路,眼前忽然开阔——远处元宝山卧在云雾中,形似聚财,让人猜想此处或许曾有古寺。
又走近两小时,行至开阔山脊,几块带刻痕的石条与半埋的石莲座显露出古寺遗址,断碑与远处帽子峰相映,更显庄严。不久,同行人惊呼:“是焕然大师墓!”墓后帽子峰如冠,前方笔架山似砚,峰峦如绘。
当地村民代代相传,这位“神僧”圆寂前留下一段禅意往事:第一次说“今日圆寂”,率弟子从凤凰寺走到日暮,却笑言“时辰不对,下回再了”;第二次言“明日归西”,众人随行整日,到了又道“雾重不宜”;第三次抵达此处,才留下“月光朗朗照满林,龙归金山菩提现”的口诀,随后预知时至,安然坐化。圆寂前,他嘱咐弟子就地起墓,要求49天内灯火不熄、夜夜守墓。天寒地冻,弟子们起初坚守,第49天轮到小徒弟,却心生懈怠,谎称守墓实则未去。当晚,一道天光闪过,墓前十几块巨石尽被劈碎。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师是否留下隐秘?无人能解,唯有这段传说,为金佛山添了几分神秘。我们立于墓前,俯身行礼,心中满是敬畏。
从大师墓再行一个多小时,夕阳将山峰染成金红时,铁瓦寺遗址终于出现在山巅。它坐落在㽀子岩上,身后是万丈悬崖,崖边佛头岩蜿蜒向上,与遗址相依——正如清末文人张森楷在《南川县志》中所记:“铁瓦寺踞金佛西巅,以铁为瓦,御山巅风雪,明时建。”民国年间,陈铭枢等曾拜题于此。
据志载,铁瓦寺建于明代,因屋顶覆生铁瓦得名,几片铁瓦现存四川博物馆。1937年,国民政府中美合作所在此建气象台,依托山巅制高点观测日本战机动向,为重庆防空提供关键数据——这座古寺,在民族危难时化作“空中眼睛”,残碑与条石,默默见证着那段保家卫国的历史。
如今,遗址上高大碑刻半掩荒草,数吨重的建筑条石横卧其间,不难想见当年建寺的艰辛。我坐在一块平整巨石上打坐,思绪飘远:民间说这里曾是佛道共居之地,丁真人、杨真人等修行者的名字至今流传,更罕见的是“佛道传承”——道士传位给和尚,和尚圆寂前又将衣钵交予道士,三教圆融,超越门户之见。这般包容,让人心生敬畏。
山风渐起,吟诵着陈铭枢题金山诗句,忽然懂了诗中意境。从牵牛坪到铁瓦寺,一日行程,步步皆是山野的馈赠与历史的回响:古寺残痕、溶洞奇观、高僧传说、抗日往事,都藏着金佛山的魂。虽步履蹒跚,却觉心神澄明——这片山,早已将千年的禅意与担当,刻进了每个寻访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