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刚漫过方竹村南大门的竹梢,我便循着旧路往山深处走。踏出大门没多远,便进入了当地人称作“干沟子”的区域——这名字听着干燥,却藏着山水的巧劲与厚重的故事。
逢暴雨时节,山间溪水奔涌而下,顺着沟谷轰隆作响,声势十足;可暴雨一过,溪水又悄悄渗入地下,只留干涸的沟床,“干沟子”的名号便由此而来。这段路沿沟谷铺开,两侧是万丈悬崖,崖壁间的笋棚格外惹眼——它们就地而起,或依岩搭建,或跨沟而建,这些年成了山民居住、守笋的去处。走在沟边,偶尔能看见山民从棚里探出头来,笑着打招呼,竹棚的清香混着山野的气息,格外亲切。
抬眼望去,干沟子深处立着两座石人峰,峰顶直插天际,身形巍峨,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山谷。峰下的岩壁间,还藏着几处溶洞:明光洞透着隐约的光亮,似有光线从洞内溢出;通天洞的洞口朝上,抬眼能望见头顶的天空;龙王洞名字气派,藏在浓荫后,多了几分神秘。这些都是古人修行闭关洞,洞口安静地卧在崖下,透着股清幽。
更让人驻足的是石人峰下的灵珠寺遗址。同行的村民说,“灵珠”意为“人心皆有佛性光明,如明珠般璀璨”,这座古寺曾寄寓着对佛教未来的期许。如今寺宇早已不在,只剩几块残破的基石与散落的砖瓦,需在杂草间细细寻觅,才能触到些许当年的痕迹。站在遗址前,想象着昔日晨钟暮鼓、香火缭绕的模样,倒生出些“繁华落尽,余韵犹存”的感慨。
灵珠寺遗址的右手边,有一条极陡的上山古道,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却鲜少有人踏足——这是通往金佛寺的另一条路,因坡度太陡,只有偶尔的笋农、药农为抄近路才走走。我们试着往上走了几步,石阶几乎垂直于地面,需紧紧抓着旁边的灌木才能稳住身形,只好作罢,心里却记下了这条藏在山间的“秘境之路”。
沟谷里的“意外之水”更添惊喜——有些地段的石缝间,会悄悄渗出水来,汇成一汪汪浅潭。同行的村民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看,有娃娃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浅潭里果然有几尾中华鲵,它们通体褐黄,拖着扁长的尾巴,在水里慢悠悠地游动,模样憨态可掬。我们屏着呼吸静静看了许久,生怕惊扰了这些山间的精灵——这藏在干沟子里的生机,倒比沿途的景致更添了几分灵动。
走过干沟子,便到了桥塘河坝。坝上没有寻常的泥土与碎石,竟是一片整齐的墨黑玄武岩——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岩浆冷却后铺就了这片石滩,千万年来,河水就在这玄武岩上静静流淌,把岩石冲刷得愈发光滑。若遇上游水流丰沛,河水漫过坝面,原本的路便被淹没,此时只能脱了鞋,赤着脚踩在玄武岩上前行。石面微凉,带着水流打磨的细腻触感,脚下偶尔打滑,却引得同行人阵阵笑闹,倒比走寻常路多了几分野趣。
站在河坝上望,河水映着天的蓝,又透着玄武岩的墨色,竟像块被洗得发亮的绸缎。风掠过水面,带着湿润的凉意,连呼吸都变得清爽起来。想来民国时路过此处的文人,或许也遇过这样的场景,要么踏着岩石小心前行,要么在坝边等水退去,这份与山水的互动,倒成了跨越时光的默契。

走过桥塘河坝,沿途的笋棚里飘着竹香——这些景致虽好,却都不是此行的重心,我的脚步始终朝着一个方向:那在民国游记里被屡屡提及的狮子口。此前虽曾到访,却未及细探周边,此番再来,更想循着前人的足迹,挖掘它藏在雄奇之下的故事。
行至黄蜂场,远远便望见狮子口的巨石,左侧巨大的狮头岩巍然矗立,俯瞰着整个南川县城,视野开阔得让人惊叹。待走近狮子口,我们没做过多停留,转而沿着它一侧的绝壁往下走——这条路格外陡峭,需扶着崖壁上的藤蔓,一步一步慢慢挪动,约莫走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下方一处平缓地,这里便是当地人曾称的“黑风洞”。
黑风洞旁的崖壁上,藏着一座小小的观音寺遗迹,清代雕刻的观音菩萨像虽线条粗犷,却神态鲜活,眉眼间的慈悲跃然石上。我们站在崖边,望着远处云起云落,极目远眺,南川县城、万盛片区乃至重庆巴南地界的景致都一目了然,山风拂过,竟让人有了“一览众山小”的开阔感。
稍作停留后,我们便拿着小手电,借着微弱的灯光钻进黑风洞。洞内空间不算开阔,却别有洞天——往里走了一段,回头望向洞口时,竟看见阳光透过洞口的云雾,折射出五彩环状的光,像极了云雾中的“佛光”。云雾在洞口弥漫,霞光穿透其间,我不禁心想:这哪里是“黑风洞”,分明该叫“佛光洞”才对。
洞内不少地方被泥土掩埋,走了没多久便没了去路,我们只好折返洞外,在观音寺遗迹旁歇脚,顺便拿出带来的馒头吃着。无意间,忽然想起此前猜想的“佛光洞”之名,便琢磨着是否有碑文印证。目光扫过观音寺下方的崖壁,果然发现一块小小的古碑,上面刻着清代香客前来供奉还愿的文字;又往崖壁半道上看,见一片长满苔藓的平滑地带,便试着攀上去——崖壁陡峭,只能勉强容下一只脚,我小心拨开苔藓,竟露出了清代刻下的“重修佛光洞”遗迹,碑文中果然称此洞为“佛光洞”,与我的猜想恰好呼应,心里顿时多了几分发现的欣喜。
从佛光洞往左行,没多久便到了一处山间平址——这里曾是狮子口旁的一座寺院,当年陈真如等名流曾在此居住,只可惜寺院名字早已湮没,碑刻更是踪迹难寻。村民说,或许是早年寺院拆毁时,石碑都被敲落山崖,如今只剩些零散的基石与夯土痕迹,隐约能看出当年的建筑轮廓。相传过去每到夜晚,山风穿过寺院残垣,会发出如雷声滚滚的声响,是此地独有的奇观,只可惜我们白日到访,没能亲耳听见这份壮阔。
循着遗迹再往前,我们攀爬上一处藏在万丈悬崖中间的露台——这平台不大,仅能容纳二十人左右,石面上长着几丛翠绿的天蒜,透着几分倔强的生机。刚站上平台,便被山风裹住,风势大得让人几乎站不稳,连呼吸都要顺着风的方向。我们索性在平台上坐下打坐,可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稍一失神便会心生怯意,哪里还能凝声静气。
这一刻才真切体会到,在生死的敬畏面前修行,是何等艰难。平日里的杂念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既要对抗风的干扰,又要克服对悬崖的恐惧,只觉得在世修行本就不易,而这样直面险境的打坐,更是对生命的一场考验。待起身时,手心已攥出了汗,却也多了份对“敬畏”二字的深刻理解。
从狮子口寺院遗迹下来,重回佛光洞,我们又沿着绝壁往下走——这段路比之前更陡,需手脚并用抓着岩石缝隙挪动,足足走了近半个多小时,才抵达山下的岩边。这里正是北坡蜿蜒上山的路,我们在路边歇了歇,调整好方向后,便横着往左走,直奔那“一洞两名”的牛角洞(即仙女洞)而去。
沿途的崖边早已没了完整的路,却能从隐约的石阶痕迹看出,这里曾是前人常走的道。如今石阶被杂草、灌木与荆棘覆盖,我们需不时用树枝拨开挡路的枝条,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爬前行,衣服被刮破了边角也顾不上。就这样在山野间穿梭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终于望见了牛角洞的方向——可洞口前还横着一道陡坡,坡上满是松散的泥沙,像是曾发生过滑坡,只能手紧紧攀着崖边的藤蔓,脚踩稳泥沙缝隙,一步一挪地往上爬,足足花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站上了洞口前的平地。
这“牛角洞”与“仙女洞”本是同一座穿洞,只因形态与景致有别,才有了两个名字:洞身整体弯似牛角,故得名“牛角洞”;而靠近古佛洞的那端洞口,立着一块天然岩石,形似翩然站立的仙女,便被称作“仙女洞”。进洞后借着灯光细看,岩壁上还留着几处清代题刻,隐约能辨出“神牛耕田”的字样——同行的村民说,这里藏着个古老传说:每到夜晚,山风穿过洞穴,会将洞外的沙土吹得如刚犁过的田地般整齐,即便白天被人踩乱,次日清晨又会恢复如初,因此这洞也常被称作“神牛耕田洞”。
据说当年仙女洞洞口旁还建有一座小寺院,因紧邻古佛洞,景致格外开阔——站在洞口远眺,古佛洞的轮廓、北坡下山的香炉峰尽收眼底,蜿蜒的山路绕着山崖,像条银线串起山间风光。正看得入神,天上忽然飘来一阵急雨,雨丝混着山间云雾,竟渐渐聚成了云海,在山与城之间铺展开来,像一道柔软的屏障。原本让人胆寒的万丈悬崖,此刻被云海裹着,倒少了几分险峻,多了几分梦幻仙境的意味,连心里的胆怯也淡了,只觉得身处云端,并不孤单。
我们在洞内避雨歇脚,待气息渐渐平稳,雨也慢慢停了。刚走出洞口,便见云开雾散,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更惊喜的是,云海之上竟映出了五彩的佛光,一圈圈光晕在云间浮动,引得我们连连惊叹。同行的村民笑着说:“金佛山本就是常出佛光的地方,这是祥瑞的兆头哩!”按当地传说,佛光出现寓意着好运来临,我们望着这难得的景致,心里满是兴奋,连攀爬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离开仙女洞,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往下行,脚下的石阶湿滑,需扶着崖壁慢慢挪动,约莫十几分钟后,便到了悬崖绝壁的根部。顺着绝壁往左缓行几分钟,眼前便出现了通往金佛洞与古佛洞的路。此前虽已探过古佛洞,却仍对古人留下的朝圣古道心生赞叹——整条路线依着山势修建,圆融地绕山而行,形成了系统且稳妥的攀爬路径,足见前人的智慧。
我们循着古道奋力向上,石阶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抓着路边的灌木借力,足足攀爬了半小时,终于抵达古佛洞后洞。穿过熟悉的洞内通道,一路向外走,便渐渐望见了住处的方向,一天的行程也近了尾声。
此刻回望来路,每个人的衣服都被荆棘划破,手脚也带着深浅不一的划伤,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心里却满是对山间景致的怀念——无论是干沟子的中华鲵、桥塘河坝的玄武岩,还是狮子口的雄奇、佛光洞的霞光,亦或是仙女洞前的云海与佛光,每一处新奇与美丽,都成了难忘的记忆。我们在回味中踏上回城的路,虽累,却满心欢喜。

再探狮子口悬崖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