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日的金佛山,晨雾还未散尽,山间的风裹着草木的清香,我便踏上了前往东坡龙岩城的路。此行既是寻自然奇景,更是追南宋抗蒙烽火——从马尿水瀑布的灵动奇观,到悬空巨石的险峻,再到龙岩城的残垣碑刻与战地情思,用一天时间,在山水与历史间触摸真实的温度。
车子从南川城区往东南行驶约1小时,先抵达马尿水瀑布附近的山脚下。“马尿水”是当地人给这处瀑布起的俗名,初听觉得质朴,见了才知藏着巧思——它并非传统意义上壮阔的大瀑布,而是一股纤细的水流,从百米高的崖壁顶端垂落,仿佛山巅垂下的一缕银丝。因落差极大,水流下坠时被山间的风裹挟,竟能随着风向摇曳,时而偏左,时而偏右,成了“移动的瀑布”。若遇上风势稍大的时刻,更会出现“珍珠倒卷帘”的奇观:纤细的水流被狂风向上卷起,水珠像碎玉般在空中翻转,而后又缓缓散落,顺着崖壁往下淌,明明是向下的水流,却生出向上奔涌的错觉,引得同行人纷纷驻足,举着手机记录这难得一见的景象。站在瀑布下仰望,水珠偶尔溅在脸上,凉丝丝的,抬头望去,崖顶的水流细得几乎要看不见,唯有阳光照过时,才能看见水珠折射出的细碎光芒,这般灵动又奇特的景致,倒比那些气势磅礴的大瀑布多了几分精巧与惊喜。
沿着瀑布旁的小路往上走,便是当地人说的“上金佛山旧路”。走了约莫20分钟,路渐渐变得险峻:一段横在山腰的窄路,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路面是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天然岩石,外侧便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风从谷里吹过,让人忍不住扶着岩壁前行。过了这段险路,前方出现一处不大的水塘,水色碧绿,倒映着头顶的树木。就在这时,遇见几位背着竹篓的村民,正蹲在塘边的草丛里剥笋,鲜嫩的竹笋堆在竹篓里,带着泥土的气息。我们上前问路,村民笑着说:“往龙岩城得原路返回山脚下,走另一条登山道,这条旧路现在少有人走,容易绕远。”谢过村民,便沿着来时的路折返,虽多走了些回头路,却也见识了上山路的古朴险绝,算是意外的收获。
回到龙岩城山脚下时已近正午,抬头望去,登山道顺着山脊向上延伸,两旁的树木枝叶交错,阳光透过缝隙洒在石阶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爬了约1小时,行至半山腰,一道奇特的景观突然闯入视野——一块数人高的巨石悬空而立,底部仅一小部分与山体相连,仿佛随时会随风晃动,却又稳稳矗立了数百年。巨石顶部平整,边缘还残留着几个规整的柱洞,显然是当年搭建亭子的遗迹。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巨石,才发现它三面皆是悬崖,唯有一侧与山道相连。站在石上,风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来,在耳边呼啸作响,那声音不似寻常山风,倒像千军万马的蹄声与呐喊,从山下的峡谷里奔袭而来。闭眼片刻,恍惚间竟似看见南宋将士在此登高瞭望,警惕着蒙古铁骑的动向——这方悬空石,或许当年便是守城士兵的哨岗,见证过无数个惊心动魄的日夜。

从悬空石下来,沿着弯弯绕绕的山间小道继续上行,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山脊上突然出现一道石砌的寨门,那便是龙岩城的正门了。寨门不算高大,却异常坚固,由厚重的青石垒砌而成,门楣上虽无字迹,却透着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寨门左侧的岩壁上,嵌着龙岩城现存最核心、也最具史料价值的碑刻——宋代摩崖石刻《龙岩城记》 。这块碑刻高约2米,宽1.5米,是南宋建城时期的原生碑刻,虽历经近800年风雨,边缘有部分风化剥落,但核心碑文仍清晰可辨。碑文记载了宝祐三年守将张实筑城抗蒙的背景,也描述了城池“周环绝壁,唯西北一径可通”的险峻,更提及“蒙军来犯,激战三日,敌不得入”的战绩,字字句句都是当年将士坚守的见证。
穿过寨门进入城内,在城墙西侧的山坳里,便是“报恩寺”遗址。遗址前有一方四方的水池,池水虽不算清澈,却也平静无波,倒映着遗址上散落的砖瓦与石础。我们便在遗址旁的石础上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馒头与咸菜——馒头因揣在包里久了,有些发硬,却依旧散发着麦香;咸菜是家常的萝卜干,咸香爽口。大家围坐在一起,就着山风啃着馒头,竟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稍作歇息,我们便沿着山头慢慢爬行,探寻城内的遗迹。目光所及,皆是残破却依旧厚重的围墙,全由数人高的巨石垒砌而成,墙顶宽度足以让步兵来回巡防,当年士兵们便是沿着这石墙,日夜警惕地守护着城池的每一处角落。围墙内侧,散落着不少规整的石础与夯土痕迹,那是当年兵营的遗址,虽无房屋留存,却能从遗迹的布局中,想见昔日士兵们在此居住、操练的场景。
更令人惊叹的是龙岩城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山后与整个金佛山相连,形成“山后有山、山水相依”的格局——山间的溪流提供了充足水源,解决了士兵的饮水与生活用水问题;城内平坦处开垦的土地,可种植粮食蔬菜,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给自足”,为长期坚守打下了基础。而守城的“武器”,更是就地取材:山上的巨石与滚木,只需从崖边推下,便能重创来犯的蒙军;漫山的箭竹、平竹,削制成箭矢后,配合弓箭便能形成有效的远程防御;据《龙岩城记》与地方史料记载,当时已进入早期热兵器时代,城内不仅有弓箭、滚木,还配备了“铁火炮”(早期火药武器),虽不及后世火炮精良,却能在战场上形成威慑,进一步加固了城池的防御。
这般完备的防御体系,离不开龙岩城的核心守将——张实。据史料记载,张实是南宋末年四川本地将领,素有勇略与民心,早年曾在合川钓鱼城辅佐名将王坚抗蒙,深谙山地守城战术。宝祐三年(1255年),他奉命主持修建龙岩城,不仅精准选址、设计防御布局,更带领士兵与百姓一同筑城,将一座险峻山头打造成“固若金汤”的抗蒙要塞。宝祐四年蒙军来犯时,他以数百兵力对抗数千敌军,巧用滚木、箭矢与铁火炮,激战三日击退蒙军,此后十余年,他始终坚守龙岩城,多次挫败蒙军的进攻,成为川东抗蒙防线中不可或缺的支柱。除张实外,史料中还提及一位名叫李大全的副将,始终追随张实左右,在守城战役中多次冲锋在前,与张实一同带领士兵坚守城池,其忠勇事迹虽未详述,却也在地方传说中留下了印记。
望着这山、这墙、这遗迹,忽然想起南宋四川抗蒙的诸多山城,如合川钓鱼城、泸州玛瑙城、万州天生城、忠县黄华城等,几乎都有寺院的痕迹。其中钓鱼城的报国寺规模最大,当年既是城内的精神地标,更是抗蒙斗争的重要支撑。在那样的战乱年代,寺院的作用远超信仰本身:它是士兵与百姓的“精神依靠”,佛陀庇佑、三宝加持的信念,让人们相信牺牲终有意义,亲人能平安归来,这份期许化作咬牙坚持的毅力,让未经严格训练的士兵也敢直面蒙古铁骑;同时,寺中的僧人多精通医术,他们成了战场“临时医者”,用草药为伤员处理伤口、缓解病痛,在缺医少药的战时,撑起了一道朴素的生命防线。
而守护这些山城的,大多并非职业军人,而是像龙岩城、钓鱼城的守卫者那样,是普通的农民。他们本在田间耕作,却因蒙军入侵被迫拿起武器,仅经过简单训练,就要对抗那支横扫欧亚、滋扰大半个地球的蒙古骑兵——这般以弱抗强的勇气,想来便令人动容。也正是这群“农民士兵”,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抗蒙奇迹:钓鱼城坚守36年,不仅多次挫败蒙军进攻,更在1259年击毙蒙古大汗蒙哥,直接影响了蒙古帝国的战略布局,让欧洲、非洲战场的蒙古铁骑暂缓攻势,钓鱼城也因此被称为“上帝折鞭处”;泸州玛瑙城守将王世昌,率部与蒙军反复争夺城池,即便城破也拒不投降,最终战死;万州天生城守将上官夔,坚守城池多年,直至城破时自刎殉国,尽显忠勇。这些主将与士兵,用血肉之躯在四川筑起了一道“山城防御体系”,让南宋的国祚得以延续数十年。
坐在寺庙遗址上,手中的馒头仿佛也重了几分——我们如今能安稳享用粗食,正是当年无数人用坚守换来的。战争带来的从来都是苦难,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盼着能有安稳的日子,能吃上一口热饭,能不必担忧烽火连天。若是统治者少些贪婪,少些以暴力扩张土地的欲望,多些仁慈之心,以仁德治理天下,以法治规范秩序,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多城池被围、那么多百姓流离。

待我们起身准备下山时,已是夕阳西下。金佛山的山脊被夕阳染成暖金色,余晖洒在龙岩城的残垣上,让青灰色的石块多了几分柔和,眼前的景致明明优美得让人沉醉,脚下的步伐却分外沉重——一天的登山疲惫尚在,更因这满目的战争遗迹,心底翻涌着对生命不易的感慨。回想龙岩城的过往,佛法在战时抚慰人心、安抚民众的力量,在此刻更显真切;而这座古城所承载的,不只是一段抗蒙历史,更是普通人在绝境中坚守的“实力”——是勇气的实力,是信念的实力,也是对家园的热爱与守护的实力。
傍晚时分,我们沿着登山道慢慢下山,回望龙岩城,它渐渐隐在暮色与山林间,却不再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地名——那些悬空石的柱洞、寨门旁的碑刻、遗址前的四方水池,还有关于张实、李大全与农民士兵的故事,都让这座古城有了温度。这一天的怀古之旅,从马尿水“珍珠倒卷帘”的奇观,到上山路的古朴险绝,再到龙岩城的历史厚重与和平之思,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对话。或许,怀古的意义便在于此:在山水间看见历史,在遗迹里读懂坚守,更在平凡的食物与落日的余晖中,懂得珍惜当下每一份安稳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