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柏枝山,寻觅燃灯信仰的遗迹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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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驱车上百公里,终于在暮色里扎进金山镇的老巷。穿镇而过的藻渡河泛着微光,河水顺着山势往南流,正朝着贵州方向奔去。刘二麻子早已在路口候着,黝黑的脸上沟壑里盛着笑意,身后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这是狗蛋,非得跟着进山历练”。他脚边的背篼塞得鼓鼓囊囊,玉米粑粑的香气混着豆腐乳的咸鲜钻出来,大砍刀在路灯下闪着钝光,棕绳子盘得整整齐齐,“山里路野,这些家伙事儿离不得”。


首日:黔渝交界的陡路与奇观


天刚蒙蒙亮,我们跟着刘二麻子的皮卡出发。车沿藻渡河岸边的路行驶,河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这河打金佛山流下来,过了金山镇往南就进贵州桐梓,狮溪镇那边的村子都靠它活”。过了金山湖大坝,水泥路变成蜿蜒的山间便道,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脆响,两侧竹林在风里沙沙作响。


往前行驶约半小时,便到了贵州桐梓狮溪镇的岩角村,路边停着不少村民的摩托车,车轮旁还沾着山里的黄泥。刘二麻子熄了火,探头往山上望:“再往上开段,能省不少脚力”。我们都以为只是寻常山路,没成想重新启动后,路面突然变得陡峭——路窄得仅容一车通过,外侧就是悬崖绝壁,连护栏都没有,车轮碾过碎石时不断打滑,引擎发出吃力的闷响,吓得人紧紧攥住扶手。


“不对劲!这路没尽头,再开就悬了!” 刘二麻子猛地踩下刹车,我们探头一看,前方的路还在往悬崖深处延伸,根本看不到平缓处。没办法,只能倒车下山。我赶紧跳下车,站在路边指挥:“往左打一点!慢!再慢!” 车轮每往后退一寸,大家的心就跟着揪一下,脚下的碎石时不时滚下悬崖,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汗。


倒了近十分钟,终于看见悬崖下方有片开阔地——这里堆着不少煤炭,是村民用来给笋棚烤笋用的,旁边还有几间马棚,地上散落着马蹄印。更幸运的是,空地边缘有片草地,勉强能停下半边车。刘二麻子小心翼翼地把车挪过去,拉上手刹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地方海拔刚过1400米,从这儿开始徒步才对!” 刘二麻子拍了拍车门,开始分发行囊:体质好的多背些水和帐篷,体质弱的就带些馒头、玉米粑粑,连狗蛋都抢着背了小半袋榨菜。收拾妥当后,才发现已经折腾了快一个小时,天也渐渐热了起来,我们不敢再耽搁,加快步伐往丛林深处走去。


山里的路比预想中难走,很多岔路被荆棘掩盖,刘二麻子得时不时用砍刀劈出路径,狗蛋举着手电在前面探路,“叔,这边草长得深,是不是走错了?” 刘二麻子蹲下来看地上的痕迹,“跟着兽蹄印走,错不了,山里的路都是走出来的”。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山梁,风裹着草木的清香迎面扑来,吹散了满身的疲惫。站在山梁上远眺,云雾在山谷间缓缓流动,远处的峰峦若隐若现,阳光穿过云层洒在山坡上,给翠绿的植被镀上一层金边。“歇会儿!” 刘二麻子往石头上一坐,我们也跟着停下,任凭凉风拂过脸颊,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继续前行,隐约听见水流声,循着声音走,一道瀑布突然出现在眼前——水流从崖壁上倾泻而下,砸在下方的水潭里,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狗蛋兴奋地跑到潭边,伸手去接清凉的泉水,“比镇上的井水甜多了!” 刘二麻子笑着说:“这是山里的活泉,喝着放心”。


午后终于抵达日月穿洞,两座对穿山体的岩洞相隔不过数十米,却各有千秋,站在任意一个洞口,都能将山下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这样的自然奇观在别处实属少见,也难怪常有游客专程来此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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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柏枝山


日洞小巧玲珑,洞口是规整的圆形,直径不过一丈多,高度也仅几米,像一块镶嵌在岩壁上的圆形画框。站在洞口往下望,山下的村落、田垄、蜿蜒的小路都缩成了画中的景致,阳光透过洞口洒进来,给这幅“人间烟火图”镀上一层暖光,抬手就能框住一整个山下世界,奇妙又治愈。


一旁的月洞则大气许多,洞口呈狭长的竖状,需踩着天然形成的水台阶往下走几步才能抵达洞口——台阶湿滑,又没有护栏,刘二麻子走在最前面,用棕绳子拉着我们挨个往下挪,“这是野洞,没修过,走的时候盯着脚下”。站在月洞洞口,视野豁然开朗,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璀璨的光线照亮了洞内的岩壁,也照亮了远处的群山。山下的风光不再是日洞那般“浓缩画卷”,而是铺展开来的壮阔图景:稻田泛着绿浪,村落里炊烟袅袅,连风都带着山野的清爽,吹在身上格外舒适。


我们索性在月洞旁的山顶最高处铺开塑料布,把刘二麻子背来的干粮一一摆开:冒着热气的玉米粑粑、暄软的馒头、咸香的榨菜,还有水豆豉和豆腐乳。暖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凉风时不时拂过,吹散了登山的疲惫,就着这般好景享用午餐,连简单的馒头都觉得格外香甜。狗蛋吃得最快,嘴里塞满食物还不忘指着山下喊:“看!那户人家在晒谷子!” 大家边吃边聊,连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没人舍得提前离开这惬意的角落。


离开日月穿洞后,山路愈发难行,岔路也多了起来。就在我们犹豫该往哪走时,远远望见前方山腰处有个身影,走近才发现是位采药的老乡。“往这边走,顺着羊肠道绕过去,就能到燕子洞了”,老乡指着一条狭窄的山路说。我们谢过老乡,沿着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道前行,路面陡峭不说,还布满了青苔,刘二麻子用棕绳子在前方拉着,我们挨个抓着绳子慢慢走,生怕脚下打滑。


等找到燕子洞时,天已经快黑了。燕子洞藏在悬崖绝壁之中,洞口被藤蔓遮掩,若不是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刚靠近洞口,就看见远处的贵州铜仁山区里,袅袅炊烟从村落中升起,与天上的云雾连在一起。稻田的芬芳随着微风飘上山来,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格外好闻。霞光从云层中透出,给云雾染上五彩的颜色,形成了壮丽的祥云景观,整个画面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走进燕子洞,刘二麻子点亮手电,光柱劈开黑暗,我们才发现洞内有一条溪流,水流潺潺作响。顺着溪流往里走,时而需要跳跃过凸起的岩石,时而要绕过积水的浅塘。突然,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传来,成千上万的石燕从黑暗中飞出,翅膀扇动的声音在洞内回荡,还有几只蝙蝠夹杂其中,在光柱下快速穿行。我们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了近一个小时,前方的黑暗依旧没有尽头,为了安全,只好原路返回。


洞口旁有一座小小的寺院,传说“洞中有寺”,是当地难得的奇观。穿过寺院的木门,里面供奉着三尊神像——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和药王菩萨,既有佛教元素,又有民间信仰的影子,透着一种“三教合一”的独特氛围。寺院的墙壁上还摆放着许多木雕菩萨像,虽不算精致,却透着古朴的虔诚。见天色已晚,寺院的居士邀请我们一起上晚课,我们跟着居士上香,敲响了寺内的法鼓,撞响了晚钟,还有人拿起木鱼,轻声诵念起《心经》,肃穆的氛围让人心生敬畏。


晚课后,我们在寺院旁的空地上支起帐篷,准备度过在柏枝山的第一个夜晚。起初山间还有薄雾,后来雾慢慢散去,晴朗的天空露了出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越来越密,越来越亮,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远处山下的人间灯火摇曳不定,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幅天上人间共璀璨的画卷。


狗蛋趁着大家收拾帐篷的间隙,偷偷跑去抓萤火虫,刚爬到陡峭的山坡上,就被刘二麻子喊住了,“危险!快下来!” 狗蛋只好恋恋不舍地回来,把手里抓到的几只萤火虫放在洞口。没想到,这几只萤火虫竟引来了成百上千只同伴,它们在我们身边翻飞摇曳,绿色的光点与天上的星光、山下的灯火交织在一起,美得让人失语。


夜深了,狗蛋却还不想睡,缠着刘二麻子讲故事。刘二麻子拗不过他,只好哄道:“快睡,明天我带你去看野猪脚印,运气好还能抓到小松鼠”。狗蛋这才乖乖钻进帐篷,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周围传来大家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却久久无法入眠,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寺院里的神像与木雕——从唐代的高僧大德在此修行,到明代创修这座寺院,一代又一代人守护着这份信仰,这份坚毅与执着,不正是中国人吃苦耐劳、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的缩影吗?我起身走到寺院旁,找了块石头坐下,学着白天的样子打坐,在心里默默向那些坚守信仰的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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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燃灯信仰的遗迹


次日:悬崖古道与山的馈赠


清晨被鸟鸣唤醒,山雾还没散,刘二麻子已煮好了方便面,就着豆腐乳下肚,浑身暖烘烘的。今天的行程要先从燕子洞原路返回,我们循着昨晚的足迹,踩着湿润的岩石和浅塘,在石燕与蝙蝠的穿梭中穿行,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靠近日月穿洞的岔路口。


“往这边走,跟着马驮印走准没错!” 刘二麻子指着一条被踩得略宽的小路,路面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记,显然是村民常走的便道。我们沿着这条路往山脚下走,起初还能跟上节奏,走了大半程,肚子饿得咕咕叫,双腿也开始发沉。等走到牛角寨下方的一片开阔地时,大家再也撑不住了,纷纷瘫坐在石头上。


刘二麻子从背篼里掏出用矿泉水瓶装的山泉水,每人发了一瓶,又拿出几个苹果和剩下的馒头——馒头经过一夜和半天的折腾,早已变得生硬,啃起来费力气,可就着清甜的山泉水,倒也吃得格外香。好几个人嚼着馒头,直接瘫软在地上,喘着气说:“这路也太远了,赶路太急,要是能多留一天,走三天慢慢逛,才能真正看完柏枝山”。我们也知道两天行程确实仓促,便让大家歇够半小时,再起身往牛角寨爬。


通往牛角寨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山坡上爬满了粗壮的藤蔓,得时不时用砍刀割断才能前行。刘二麻子边走边说:“这地方过去是兵甲必争之地,土匪、兵祸都躲不过,所以才用大石材垒了堡垒,四面都能瞭望,一有动静就能察觉”。爬到半山腰时,还能看到几处模糊的石刻和残存的石坛,刘二麻子说这不仅有佛教修行的痕迹,过去也有道家人在此清修,算是佛道遗迹共存的一处秘境。


越往上雾越浓,直到攀上牛角寨顶,风突然吹散云雾——这座海拔2227米的黔北第一高峰,并非单纯的山峰,而是一处寺寨合一的独特遗存,也是西南地区“佛武相融”的典型代表。和平年代,它是柏枝山巅的修行道场,晨钟暮鼓引信徒朝圣;战乱时期,又化作收容难民、抵御侵略的兵寨,坚硬的石材垒起环形堡垒,残垣断壁间仍能想见当年的壁垒森严。


寨顶面积不大,站在坍塌的石墙旁极目远眺,视野却开阔得惊人。金佛山仿佛近在咫尺,青坝山也褪去了“高不可攀”的疏离感,我们恰似站在群山的“心尖”上,真正读懂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意境。往贵州方向望去,大娄山脉的山峦一道接一道横亘眼前,层叠的绿意延伸至天际;午后的云彩格外灵动,像天梯般从天边垂落,风一吹又变幻万千——时而如野马奔踏,时而似游龙探首,转瞬又化作振翅的凤凰,光影在云层间流转,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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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柏枝山


我们七八个人或坐或站,呆望着这山景不愿挪动脚步,刘二麻子在一旁急得跺脚:“快些走!再磨蹭,回停车点得走三四个小时,今晚要困在山里了!” 没人舍得反驳,却都慢吞吞地收拾行囊——两天的徒步早已耗尽体力,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连说话的力气都少了,唯有狗蛋依旧精力充沛,蹦蹦跳跳地在前头开路,手里还攥着早上捡的野果,时不时回头喊:“快跟上呀!我看到松鼠了!”


他的身影像一束光,突然让人想起佛教里“生生不息”的隐喻:我们曾如他这般无拘无束,带着天真闯世界;如今在疲惫中慢行,却也在山水间悟得“洒脱”的真意——就像这山、这寨,历经和平与战乱,仍守着一方天地;人生亦如此,穿越辛劳与倦怠,终能在回望时寻得内心的澄澈。狗蛋不知我们的思绪,只举着树枝在前方扫开落叶,那股蓬勃的生命力,不正是“未来”最好的模样?


下山时绕道标水岩瀑布,藏在深山的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周边散落着几个高山天池。刘二麻子说这里没开发,只有探险者才会来,“看那片桫椤林,和恐龙一个时代的活化石”。狗蛋好奇地摸着蕨类植物的叶片,生怕碰坏了这远古的遗存。


返程路过中华蜜蜂保种场,科普墙上画着养蜂图谱,狗蛋指着蜜蜂标本问个不停。刘二麻子摘了几颗野果:“这是盐肤子,蜜源植物的一种”。背篼轻了不少,却装满了捡的奇石和羽毛,狗蛋的裤脚沾满泥点,脸上却笑开了花。


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岩角村的停车点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天完全黑透了。只能靠着几把手电筒的微光摸索着上车,吸取了白天的教训,刘二麻子开得格外慢,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又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回到金山镇。


疲惫了整整两天,没人再有精力洗澡,我和衣躺在民宿的床上,枕头边就是窗,能清晰听见窗外藻渡河潺潺的流水声。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着这两天的光景——金佛山作为燃灯古佛道场,本就带着神圣气息,而柏枝山、青坝山与它三山相连,柏枝山却像个藏在深闺的秘境,鲜少有人知晓。或许有一天,这座神秘的仙山会被更多人看见,载入史册,让更多人领略它的奇景与风光。


那些玉米粑粑的香气、瀑布的轰鸣、晚钟的回响和星空下的萤火虫,早已刻进记忆里,成了关于山、关于信仰、关于人间烟火的独家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