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钱树:汉晋西南的神树信仰 —— 道坚法师


学术研究动态:摇钱树研究的文献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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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的学术研究以考古资料为基础,从单一器物考证逐步拓展至多学科综合解读,核心可分为四类文献,完整呈现了研究脉络与核心观点:



(一)考古报告类:基础资料的整理与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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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研究的核心基石,这类文献系统公布出土信息,为后续研究提供一手数据。


• 《四川文物考古报告集》(文物出版社,1987年):首次集中收录绵阳何家山、彭山双江等重要摇钱树墓葬报告,详细记录器物尺寸、纹饰、出土环境,是早期资料整理的标杆。


• 《乐山崖墓和彭山崖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重点梳理乐山麻浩、彭山江口崖墓出土的摇钱树,首次详细描述佛教元素与摇钱树的结合实例,为信仰转变研究提供关键证据。


• 《云南考古报告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补充云南昭通、大理等地遗存资料,完善了摇钱树的地域分布图谱,填补了西南边疆研究的空白。




(二)综合研究类:器物与信仰的整体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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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多学科视角切入,构建摇钱树研究的核心框架。


• 孙华《摇钱树信仰考》(《文物》2004年第6期):提出“摇钱树是古蜀神树信仰与汉代西王母信仰结合产物”的核心观点,奠定了信仰内涵研究的基础范式。


• 霍巍《西南地区汉晋摇钱树的考古学研究》(《考古学报》2011年第3期):量化分析189例遗存,建立“早、中、晚”三期分期标准,厘清其与西南丝路的传播关系,是权威性综合研究成果,同时首次统计了含佛教元素的摇钱树遗存数量。


• 李零《铄古铸今:考古发现和复古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从“器物与信仰”关系切入,解读“财富与升仙符号”的融合机制,还原汉代民间精神世界。




(三)专题研究类:佛教与信仰转变的深度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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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摇钱树与佛教的关联,是近年研究热点,其中对含佛教元素摇钱树的统计与分析是核心内容。


• 张勋燎、白彬《西南地区出土的早期佛教造像》(《文物》2001年第1期):系统整理西南地区汉晋时期含佛教元素的摇钱树遗存,共统计出12例,包括乐山麻浩1号崖墓摇钱树、彭山江口汉墓摇钱树等,提出“佛教沿西南丝路传入后,先与本土神树信仰结合”的观点,是最早系统统计该类遗存的文献。


• 陈悦新《汉晋摇钱树与佛教文化的融合》(《故宫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4期):在前期研究基础上补充新出土资料,将含佛教元素的摇钱树遗存数量更新至17例,涵盖四川乐山、彭山、郫县、云南昭通、贵州清镇等地,详细分析每例遗存的佛教元素(坐佛、飞天、佛塔等)特征,梳理“西王母主导→佛道并存→佛教主导”的信仰转变过程,是该领域最全面的专题研究。


• 王仲殊《关于日本的三角缘佛兽镜》(《考古》1982年第6期):虽以日本佛兽镜为研究对象,但首次提及四川乐山、彭山等地摇钱树上的坐佛形象,开启了摇钱树与佛教关系研究的先河。


• 袁曙光《四川早期佛教造像初步研究》(《文物》1990年第4期):统计四川境内含佛教元素的摇钱树共9例,重点分析了佛像的造型风格与佛教传播路径,认为早期摇钱树上的佛像受印度犍陀罗艺术影响,经西南丝路传入巴蜀。




(四)海外研究类:国际视角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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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比较文化角度拓展研究维度。


• [美]巫鸿《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对比摇钱树与汉代画像石的西王母形象及佛教元素,分析民间信仰的多元载体表达。


• [日]冈村秀典《汉代的画像与墓葬:超越"画像石"的思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探讨摇钱树与日本弥生时代器物的关联,同时关注含佛教元素摇钱树的传播,揭示汉文化与外来文化的互动。



时空坐标:摇钱树的存续时代与数量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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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核心存续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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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的存在有明确时间边界,主要流行于东汉早期至三国晚期,西晋时彻底消失,存续约200年。这一时段与西南地区尤其是巴蜀的社会经济繁荣期高度重合——东汉成都平原农业、商业发达,货币经济为“财富神化”提供土壤;三国战乱与西晋政权更迭,则导致其信仰体系崩解。


早期(东汉早期)数量稀少,集中于成都平原,属信仰萌发阶段;中期至晚期为鼎盛期,数量激增且分布扩展;东汉末至三国时期,因社会动荡,数量锐减、工艺下降,最终在西晋退出丧葬体系。




(二)已发现数量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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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考古学界公认的摇钱树及相关遗存共189例,涵盖完整器物、残损构件(树干、枝叶)及独立树座。受青铜锈蚀、墓葬盗扰影响,完整器物罕见,多为残件修复。四川博物院藏彭山双江摇钱树、绵阳市博物馆藏何家山2号崖墓摇钱树,是现存最早、最完好的代表。


地域上,四川出土量占全国50%以上,绵阳因出土5株完整摇钱树及30余件树座,被誉为“神树之乡”,其何家山198厘米高摇钱树,是国内已知最高大、纹饰最精美的实例。


地域分布:以西南为核心的文化传播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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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核心分布区:巴蜀文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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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呈“中心-辐射”分布,以四川盆地为绝对核心,涵盖重庆、云南、贵州等地。这一区域是古蜀文明延续地,三星堆青铜神树的“通天神木”功能,被学界认为是摇钱树的文化雏形,体现古蜀“神树崇拜”的传承。


四川境内,成都平原与绵阳为两大密集点:成都作为东汉益州治所,大中型墓葬多出土摇钱树;绵阳地处蜀道咽喉,是摇钱树制作与传播枢纽,出土器物工艺、纹饰最丰富。重庆巫山汉墓出土的摇钱树,也以“西王母+铜钱”为核心,与成都平原风格一脉相承。



(二)辐射分布区:丝路与蜀道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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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核心区向外,摇钱树沿西南丝绸之路、蜀道向西北扩散,在陕西(勉县、城固)、甘肃、青海有少量发现。边缘区域的摇钱树数量少、纹饰简化,多保留铜钱、瑞兽等核心元素,反映文化传播的“递减效应”。


值得注意的是,秦岭以北中原地区几乎无摇钱树出土,这与中原丧葬“重礼器、轻神异”的传统相关——中原汉墓以陶楼、陶仓模拟现世生活,而摇钱树的“升仙+财富”神异信仰,是西南地域文化的独特产物,印证了蜀道与西南丝路的文化纽带作用。



图像密码:纹饰象征与信仰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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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的纹饰体系构建了“世俗-仙界-宇宙”的完整象征世界,核心分三类元素:



(一)核心神圣符号:通往仙界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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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王母:纹饰绝对核心,多居于顶层或中心,头戴华冠、端坐龙虎座/华盖下,两侧伴仙人、瑞兽。汉代信仰中,西王母掌管不死药,是升仙终极接引者,直接点明摇钱树“助灵魂登仙”功能。


• 天之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布于树枝节点或树座边缘,代表四方与四季,既是灵魂守护者,也象征仙界路径。绵阳何家山摇钱树“上朱雀、下玄武”,形成宇宙空间格局。


• 璧与天梯:玉璧象征“天门”,寓意灵魂经玉璧入仙界;部分树干、枝叶刻阶梯状“登仙天梯”,与西王母形成“接引-攀登”闭环。




(二)财富与现世符号:幽冥中的生活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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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钱纹饰:标志性元素,以五铢钱、莽钱为原型,外缘细线象征“钱芒四射”,整树铜钱可达三四百枚。“外圆内方”暗合“天圆地方”,将世俗财富与宇宙秩序连接。


• 生活场景:部分摇钱树刻骑马狩猎、歌舞、杂技等图案,如广汉三水镇摇钱树的歌舞人物,既是墓主生前生活写照,也寄托其在仙界享安乐的愿望,诠释“事死如事生”。


• 动物意象:仙鹿、玉兔因关联西王母不死药成“长生符号”,凤鸟作为仙界使者,引导灵魂升仙。




(三)宇宙叙事符号:构建幽冥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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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座纹饰承载宏大宇宙想象,如达州三里坪汉墓“洪荒摇钱树座”,以山形为基,刻巨浪、巨蛇、仙鹿与人物,再现远古洪荒,暗示灵魂穿越混沌入永恒世界。树干分层对应“人间-仙界”,从世俗纹饰到顶层西王母,形成清晰“升仙路径图”。



信仰解构:从西王母到佛教的信仰转变

(含佛教元素摇钱树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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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含佛教元素摇钱树的现存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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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2024年5月,据霍巍、陈悦新等学者的最新研究整合,全国已发现明确含佛教元素的青铜摇钱树(含残件)共17例,均分布于西南地区,具体地域与器物特征如下:


• 四川(14例):是该类遗存的核心分布区,包括乐山麻浩1号崖墓摇钱树(树干刻坐佛)、彭山江口汉墓摇钱树(枝叶刻飞天)、郫县宋家林三国墓摇钱树(全器佛教造像+“佛”字铭文)、绵阳何家山3号墓摇钱树(树座刻佛塔)、广汉三水镇摇钱树(树枝刻胁侍菩萨)等,涵盖东汉晚期至三国时期,佛教元素类型最丰富(坐佛、飞天、佛塔、菩萨)。


• 云南(2例):昭通桂家院子汉墓摇钱树(树座刻佛塔纹)、大理下关汉墓摇钱树(枝叶刻简化坐佛),均为东汉晚期遗存,佛教元素较四川更简化,体现文化传播的“边缘适应”特征。


• 贵州(1例):清镇平坝汉墓摇钱树残件(刻有坐佛形象),为东汉晚期遗存,是目前贵州唯一发现的含佛教元素摇钱树,印证西南地区信仰传播的整体性。



(二)早期核心:西王母信仰的绝对主导

(东汉早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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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早中期摇钱树,信仰体系以西王母为核心,形成“西王母+天梯+瑞兽”固定叙事,此阶段尚未出现佛教元素。西王母居最尊贵位置,周围仙人、玉兔等元素,均服务于“西王母接引升仙”叙事,反映汉代民间对“长生升仙”的单一追求。


此时摇钱树是西王母信仰的“物化载体”,核心意义为墓主提供“登仙凭证”——神树成为人间与仙界的通道,灵魂沿树攀登,在西王母接引下获永生,信仰纯源于本土民间神仙思想。



(三)中期过渡:佛教元素的初步渗透

(东汉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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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晚期,佛教沿西南丝路传入巴蜀,摇钱树信仰出现“本土+外来”融合,表现为佛教元素与西王母并存,这一阶段的含佛教元素摇钱树占总数的60%(10/17例)。


四川乐山麻浩1号崖墓摇钱树最具代表性:树干中部刻坐佛(结跏趺坐、双手结印,通高约5厘米,具备“高肉髻、右袒衣”的早期佛造像特征),树顶仍保留西王母形象(通高约8厘米),形成“上西王母、下佛”的分层布局,两者功能互补——西王母负责“升仙接引”,佛负责“灵魂护佑”。此外,彭山江口汉墓摇钱树的“飞天”纹饰(人物身带飘带、姿态轻盈)、昭通桂家院子汉墓树座的“佛塔”图案(方形塔基、多层塔身),均体现佛教元素的初步融入,且多位于器物次要位置,未取代西王母的核心地位。



(四)晚期转向:佛教信仰的逐步取代

(三国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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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时期,摇钱树的信仰体系显著转向,西王母形象逐渐淡化,佛教元素成为主导,这一阶段的含佛教元素摇钱树占总数的40%(7/17例),且佛教元素的比例与规格大幅提升。


四川郫县宋家林三国墓出土的摇钱树(现存于郫都区博物馆)是典型代表:该器物高约120厘米,仅在树座边缘保留少量瑞兽纹饰,树干与枝叶几乎全为佛教造像,包括6尊坐佛(每尊通高约6厘米,肉髻更明显、衣纹更精细)、2尊胁侍菩萨,且在树干底部刻有“佛”字铭文(隶书,字径约2厘米),明确指向佛教信仰。此外,绵阳何家山3号墓摇钱树的佛塔纹饰尺寸扩大(占树座面积的1/3),西王母形象则缩小至3厘米,位置下移至树枝末端,功能从“核心接引者”退化为“辅助符号”。


这种转向的本质是“信仰功能的替代”:随着佛教“轮回转世”思想的传播,民众对“死后世界”的认知从“升仙永生”转向“轮回解脱”,摇钱树所承载的“西王母接引升仙”功能,逐渐被佛教的“佛菩萨护佑转世”所取代。而摇钱树作为西王母信仰的标志性器物,因失去核心信仰支撑,最终在西晋时期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其功能被专门的佛教造像(如墓室佛龛、陶佛俑)所替代。



历史回响:信仰初态的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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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钱树是中国古代民间精神体系的“活化石”,展现了宗教成熟前的“信仰初态”——无统一教义与教会,基于民众对生命的敬畏与欲望,将宇宙、仙界、世俗编织成直观象征体系,贴近真实需求,既反映对死亡的恐惧与超越渴望,也彰显对现世价值的珍视。


17例含佛教元素摇钱树的发现,以及张勋燎、陈悦新等学者的系统研究,不仅实证了汉晋时期佛教沿西南丝路的传播路径,更揭示了中国早期民间信仰“本土与外来融合”的核心逻辑——以“功能实用”为导向,吸纳新的信仰符号丰富自身体系,最终完成从“西王母升仙”到“佛教解脱”的转变。这一过程,既是单一器物的消亡史,也是中华文明“兼容并蓄”文化特质的早期见证。


摇钱树:汉晋西南的神树信仰 —— 道坚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