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金佛山云庵七日闭关的余温尚在,心底却已生起再入山林的念想。初闭云庵时,那方映着“龙泉”篆字的小水塘、林间隐现的摩崖题刻,虽让我暂别尘劳、初尝静修之味,却总觉那份“勘验”般的体验未能触达修行的深处。两月后,护关弟子提及金佛山深处的金庵——那是不二真际国师驻锡弘法之地,更是其弟子白马方彖禅师闭关三载、豁然开悟的圣地——我便知,这便是承接初心、深入修行的去处。这一次,我不再以“浅尝”为念,而是立定一月时光,要在这片沉淀着祖师大德修行本色的古寮中,循次第叩问本心。
金庵藏于金佛寺旁的山坳间,踏入那片近两公里的修行区域,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半截土墙立在荒草中,那是七八十年代被毁的两层小楼残迹;墙前一道雷劈的深坑,坑底石块裂作两半,如天地留下的禅机,静默诉说着岁月的无常。而金庵正坐落在“骑龙穴”上,抬眼便能望见“九龙捧圣”的隐约轮廓:一道龙脉蜿蜒而过,两侧山脊如护持之势,将这片山林护得格外清宁。更神奇的是山间气象:白日里常见山下云雾缭绕,金庵所在的高处却风和日丽;偶有云雾漫上山坳,此处云气氤氲时,山下反倒艳阳高照。“十里不同天”的奇观,日日在眼前流转,我忽然懂了祖师大德择此修行的深意:天地间的动静变化,本就是最生动的禅课。
民国年间,陈真如居士、法舫法师、李子宽居士、又信法师等高僧贤达曾在此驻足;不二真际国师更以三十年不下山的苦行,在这片土地上刻下修行的烙印。当同行者将我送进金庵简陋的关房,竹扉闭合的刹那,我对着门外深深磕了三个头——一拜护关者的发心,让末法时期仍有清净修行地;二拜祖师大德的加持,让我能循着他们的足迹前行;三拜自己的初心,愿这一月能放下外扰、直契本真。关房内无他物,唯余一张不二真际国师当年用过的石禅床,我在冰冷的石面上铺了层薄毯,便算作修行的栖身之所。没有手机信号,尘世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门外,这份“断外缘”的清净,恰是修行次第中“收摄身心”的第一步。
每日的修行从晨光初现时开始,循着“摄心—修定—观照”的次第缓缓推进。晨起先礼佛,再以冷水洁面醒神,而后跏趺坐于石禅床上,开始第一座禅修。起初,冰冷的石头透过薄毯渗着凉意,杂念总如林间飞鸟般掠过心头——时而想起山下禅院的事务,时而牵挂弘法的规划。我便依着禅修心法,将注意力轻轻拉回呼吸:吸气时感受清凉的山风漫进鼻腔,呼气时看着杂念随气息消散。渐渐的,石床的凉意成了“觉知”的锚点,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鸟雀的啼鸣,都成了助我入静的因缘。
白日里,我将禅修增至七座,每座之间穿插抄经与经行。抄诵《金刚经》时,起初手腕发紧,字迹透着浮躁;待写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忽然停下笔——想起尘世中人们追逐功名利禄、执着名闻利养的模样,也想起自己曾为“让更多人修行”而焦虑的过往。此刻才悟:修行的次第从不是“向外求多”,而是“向内求定”;若自己的心先被“执念”困住,又如何引他人脱离迷障?窗外的山风恰好吹过,掀动宣纸边角,我望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忽然觉出“放下”的轻安——这便是禅修中“观照烦恼、破除执着”的初阶体验。
闭关的日子,最是夜晚难挨。山风常趁夜而起,有时“凄凄”如低语,有时“怒吼”如奔雷,搅得人心神不宁;偶有雷电交加,电光劈开夜空,噼啪落在山脊上,杂念也跟着翻涌;或是阴云密布,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心底便生起莫名的沉闷;难得遇上云彩“耀月”,清辉洒进寮房,又忍不住想起过往的种种磨难、未来修行的艰辛。这山间气象的无常,竟与我“心猿意马”的状态如出一辙——日光晴好时心易静,风雨来时心易乱,总在“过去”与“未来”间摇摆,难守“当下”的清明。我才明白,“收拾身心”从不是易事:每当山风怒吼,我便试着将注意力放在“听风”的觉知上,不评判、不抗拒,只静静感受风的来与去;每当雷电轰鸣,便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以经义观照“恐惧”的虚妄。就这样一次次与“乱心”对峙,一次次将念头拉回呼吸,渐渐能在风雨中稳住心神——原来修行的“艰辛”,从不是忍饥受冻,而是在每一次“心随境转”时,随缘随性那份“境随心转”的主动。
日复一日,一月修行生涯,转瞬即逝。出关那日,阳光落在身上竟有些陌生。走下山时,脚步比来时更稳,心头没有了云庵闭关时的“轻快感”,多了几分“次第修行”的笃定——我知,这一月的金庵闭关,是修行路上的重要阶位:从云庵“初尝静修”的“觉知”,到金庵“与境对峙”的“体证”,我渐渐明白“修行不是逃避风雨,而是在风雨中炼就不动心”。就像不二真际国师三十年不下山,不是为了“躲着尘世”,而是以岁月为炉,将“心猿意马”锻造成“心如止水”。
也是从这一年起,我每年都会赴金佛山闭关,每次择一处不同的修行地,十几次的金佛山闭关之旅就此开启;日后那三年长闭的念想,也在此时悄悄埋下种子。旁人问起闭关的收获,我总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些在石禅床上与风雨对峙的夜晚、抄经时忽然清明的瞬间、听风时守住的觉知,早已融入血脉,成了应对尘世纷扰的底气。我始终记得禅修中“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要义:每一次凌乱心绪的拂过、每一遍诵经的专注,都是在心田播下“定”的种子;不必执着“何时成就”,只需守着“关注当下”的本分,次第前行,终会体悟心的真常与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