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地区宗教名山信仰初探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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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渝大地襟江带湖,1.长江、2.嘉陵江、3.乌江三大主流及綦江等支流纵横交织,不仅造就了“山高谷深、滩险流急”的地理格局,更孕育了从早期巫觋文化到多元信仰共生的独特精神脉络。自先秦巴国起,本土巫术方术为信仰奠基,汉代后道教元素逐步融入,魏晋以降佛教沿水道传入,最终在巴渝名山形成“本土为根、多元交融”的信仰特征。本文以水系为脉络,既探寻名山与水道的文化绑定,更剖析巴渝信仰从起源到成熟的演进轨迹,还原巴渝先民“靠山敬神、依水传信”的精神图景。


一、信仰根基:

早期巫觋传统与方术在巴渝名山的萌芽


巴渝地区“山高水险”的地理环境,催生了先民对自然的敬畏,早期信仰以巫术方术为核心,名山作为“人神沟通的灵境”,成为巫觋活动的核心载体,这一阶段的信仰特征集中体现为“自然崇拜与功利祈福的结合”。


长江流域的大巫山是巴渝巫觋文化的发源地。战国时期宋玉《高唐赋》记载的“巫山神女”,本质是巴人对“山神”的人格化崇拜——神女“助禹治水、兴云降雨”的传说,映射出先民借巫术祈求风调雨顺、舟楫平安的现实需求。巫山高唐观的前身便是巫觋祭祀神女的场所,考古发现的先秦陶制法器、骨卜残片,印证了这里曾是“巴渝巫坛”的核心。同期嘉陵江流域的缙云山、乌江流域的摩围山,也留存有先秦“巫祝祭山”的遗迹,如缙云山早期“巴人祭台”遗址,出土的青铜礼器上刻有“山神护佑”的符文,反映出“以山为灵、以巫为媒”的早期信仰形态。


秦汉时期,方术文化融入巴渝名山信仰,进一步丰富了精神内涵。丰都名山(古称平都山)因“王方平、阴长生炼丹成仙”的传说,成为方术文化的代表——据晋代葛洪《神仙传》记载,二人在平都山“炼丹合药、行气导引”,最终“白日飞升”,这一传说将“长生久视”的方术追求与名山绑定,使平都山成为早期方士修炼的圣地。同期巫山云台观、綦江老瀛山等地,也出现“方士隐居炼丹”的记载,方术与巫术的融合,为后续道教在巴渝名山的形成埋下伏笔。


二、信仰转型:

道教元素的融入与名山“本土化”融合


汉代道教形成后,其“尊道贵德、修仙炼丹”的理念与巴渝本土巫术方术高度契合,道教逐步吸收本土信仰元素,对巴渝名山进行“道教化改造”,形成“以道教为框架、融本土传统的信仰体系”,三大流域的名山均呈现这一转型特征。


1. 长江流域:从“巫坛”到“道教福地”的蜕变


巫山云台观是道教改造本土名山的典型——隋炀帝时期始建道观,将原巫觋祭祀的“山神”纳入道教“三清体系”,同时保留“神女护佑”的本土传说,形成“道教神祇与本土神灵共存”的格局。观内现存唐代碑刻记载,道士在此“传承符箓、为民祈福”,既沿用道教“画符驱邪”的仪式,又保留巴人“祭山求雨”的传统,体现道教对本土文化的包容。


丰都名山则在唐代正式成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之第四十五福地。道教吸收“王方平、阴长生成仙”的传说,将二人尊为“道教仙人”,同时融入巴蜀“鬼族信仰”,逐步构建“幽都”的道教符号体系。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其父段文昌登临平都山“拜仙祈福”,反映出道教已成为名山信仰的主流,而“鬼国”的民俗意象则与道教“幽冥世界”的理念交织,形成独特的“道俗融合”特征。


2. 嘉陵江与乌江流域:道教宫观与本土信仰的结合


嘉陵江流域的缙云山,在南朝刘宋时期便有道教活动,唐代缙云寺旁修建的“绍龙观”,以“张三丰在此修行”的传说为纽带,将道教“全真龙门派”教义与巴人“修仙”传统结合,观内既供奉道教三清,又保留“巴人祭天”的古坛,成为“道佛相邻、本土相融”的典范。乌江流域的摩围山,唐代云顶古寺虽以佛教为主,但山侧“炼丹洞”留存的道教丹灶遗迹,印证了道教方术在此的传播,形成“佛道共处一山”的早期雏形。


三、信仰成熟:

佛教传入与多元共生格局的形成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沿长江、嘉陵江等水道传入巴渝,其“慈悲济世、因果轮回”的理念与本土信仰、道教文化形成互补,最终在巴渝名山形成“佛道共存、兼容儒俗”的多元信仰模式,这一格局在宋元时期走向成熟。


1. 长江流域:佛教与本土、道教的深度融合


巫山在明代迎来佛教传播的高峰,朝阳洞梵刹的修建的标志着佛教正式扎根——僧人如意在此“苦行修行、为民祈雨”,其“向雨一拜,其雨即返”的传说,既沿用佛教“慈悲利他”的内核,又吸收巴人“巫觋祈雨”的功利需求,洞内壁殿同时供奉佛教造像与道教三清,形成“一洞融三教”的奇观。同期丰都名山鹿鸣寺的兴建,使佛教与道教“幽都”文化进一步交织,明代重建的大雄宝殿内,释迦牟尼与玉皇大帝造像共处一殿,成为“佛道共生”的直观体现。


金佛山则依托渝黔陆路通道,成为佛教“跨地域传播”的枢纽。唐代古佛洞的天然石佛与人工造像并存,宋代“金佛山”之名因“山似佛、佛是山”的传说而定,佛教“佛性本然”的理念与巴人“山为灵境”的传统结合;明代金佛寺与凤凰寺等构成“四大名寺”,吸引川黔信徒前来朝拜,同时保留道教“炼丹台”遗迹,形成“佛为主、道为辅”的多元格局。


2. 嘉陵江流域:佛教名山的“复合型”特征


嘉陵江流域的龙多山是“佛道双辉”的代表。隋代龙多山寺的兴建开启佛教传播,唐代摩崖造像94龛、1800余尊中,“释迦说法图”与“老君像”相邻而刻,宋代罗汉窟造像与道教太清宫隔峰相望,形成“佛居东麓,道占西峰”的空间格局。山上留存的唐宋题刻中,既有僧侣记载修行的铭文,也有道士阐述教义的篇章,甚至出现“儒士题咏三教”的内容,多元文化在此深度交融。


缙云山则在佛教传播中保留本土与道教印记。南朝缙云寺作为“迦叶古佛道场”,是佛教在巴渝的重要据点,唐代“九峰十八寺”的格局彰显佛教鼎盛;但寺内仍留存道教“炼丹井”,晚唐石照壁雕刻“佛、道、儒”三教故事,抗战时期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在此设立,进一步强化其佛教地位,同时“张三丰修行”的道教传说仍在民间流传,形成“佛为主导、多元并存”的特征。


3. 乌江与綦江流域:小众名山的“多元印记”


乌江流域的摩围山,因文人与僧侣的互动成为“禅意名山”。五代画僧贯休在此结庐创作罗汉图,将佛教“禅意”融入山水;北宋黄庭坚自号“摩围老人”,其诗句“摩围影在秋江上”将禅意与文学结合,云顶古寺作为文殊道场,同时保留道教“唆米洞”传说,体现“佛文相融、道俗共生”。綦江古剑山的净音寺,北宋始建时为佛教道场,明代扩建后形成“前寺后观”格局,前殿供释迦牟尼,后殿塑玉皇大帝,清代摩崖造像同时出现佛教罗汉与道教神仙,成为巴渝南部“多元信仰”的缩影。


结语:巴渝名山信仰的演进逻辑与文化价值


巴渝名山信仰的演进,本质是“本土传统为根脉、外来文化为枝叶”的生长过程:先秦至秦汉,以巫术方术为核心的本土信仰,为名山奠定“自然崇拜”的精神底色;汉魏至隋唐,道教吸收本土元素,完成对名山的“道教化改造”,形成“本土与道教融合”的转型;魏晋至宋元,佛教沿水陆通道传入,与本土、道教文化互补,最终构建“多元共生”的成熟格局。


这一演进过程与水道、陆路交通紧密绑定——长江的黄金水道让巫山、丰都成为“显性”信仰中心,嘉陵江的河谷通道使龙多山、缙云山成为“复合型”高地,乌江与綦江的通道则造就小众名山的“多元印记”。最终,巴渝名山不仅是信仰活动的场所,更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生动见证:从巫觋的骨卜到道教的符箓,从佛教的经卷到儒士的题咏,不同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形成“山因信仰显,信仰借山传”的独特景观,为巴渝文化注入深厚的精神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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