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四川盆地及周边战国至西汉早期的青铜器、印章等器物上,遗存着一批造型神秘的图形符号,学术界称之为“巴蜀图语”。这些符号既是古巴蜀文明的精神密码,也是中国早期文字谱系研究中的重要谜题。本文结合考古发现与学术研究,系统梳理巴蜀图语的核心图形、研究成果,并深入辨析其与玛雅文字、东巴文等的文化关联性。
一、巴蜀图语的考古发现与核心图形分类
自20世纪20年代起,巴蜀图语随考古发掘逐渐走入学界视野,目前已发现符号种类达272种,组合形式超1100组,广泛分布于四川、重庆、湖北、陕西等多地的883件器物上。其载体以铜兵器(矛、戈、剑等)为主,兼及铜印章、容器与乐器,图形可划分为六大核心类型:
(一)动物形符号:族群信仰的直观投射
动物形符号共26种,以虎纹、鱼纹、鸟纹最为典型,堪称巴蜀图语的“核心标识”。虎纹在罗家坝遗址2003年发掘的26件带符号青铜器中高频出现,或作昂首奔跃状,或与其他符号组合,印证了巴人“尚武崇虎”的族群特质,与《后汉书》中廪君化虎的传说形成呼应。鱼纹与鸟纹则分别关联古蜀传说中的鱼凫王朝与杜宇王朝,成都三洞桥战国墓出土的铜勺上,鱼、鸟、龟纹呈三角分布,居中的龟纹被推测为开明王朝的象征,三者共同构成古蜀政权更迭的符号叙事。此外,蛙纹、蛇纹、鹿纹等亦有发现,多与祭祀或祥瑞观念相关。
(二)人形与植物形符号:社会生活的符号表达
人形符号计16种,造型涵盖站立、跪拜、被缚等姿态,郫县出土的虎纹青铜戈上,“猛虎脚踏被缚者”的组合图形,被推测与军事征服或祭祀仪式相关。植物形符号共33种,以花蒂纹、水草纹、笋形纹为代表:花蒂纹常饰于兵器下方,被解读为吉祥寓意的载体;笋形纹集中分布于峡江巴人区,成为地域文化的识别符号;水草纹则广泛见于巴蜀各地,研究证实其与社会等级无必然关联。
(三)器物与建筑形符号:文明特质的物质映射
器物形符号有31种,钟形、罍形符号最具代表性,二者被确认为蜀人上层阶级的专属标识,是古蜀礼制文化的符号化表达。建筑形符号共20种,以栅栏形纹为典型,主要流行于川东巴人区,仅限上层阶级使用,可能承载着权力象征功能。这类符号直接反映了古巴蜀的器物制造传统与社会等级秩序。
(四)几何形符号:最具普遍性的基础元素
几何形符号多达150种,占比超半数,包括直线、曲线、折线构成的三角形、圆形、网格形等。青川战国墓漆器底部的“横S形”符号与汉字“成亭”并存,经学者比对释读为“成都旗亭”的组成部分,证实部分几何符号已具备固定语义指向。严志斌团队研究发现,战国早期的栅栏状船形符号,至晚期演变为横S形,呈现出清晰的时代演变规律。
二、巴蜀图语的学术研究历程与核心成果
巴蜀图语的研究已历经八十余年,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形成了符号性质、演变脉络、功能内涵三大研究支柱:
(一)研究阶段:从概念提出到系统集成
1. 起步阶段(20世纪40年代):卫聚贤在《巴蜀文化》一文中首次公布48种巴蜀符号及150件带符号器物,提出“巴蜀文字”的初步判断,标志着近代学术意义上的研究正式起步。
2. 发展阶段(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随着罗家坝等遗址的初步发掘,学术研究进入快车道。童恩正、李学勤等学者正式提出“巴蜀符号”“巴蜀图语”概念,李学勤将其划分为“甲、乙两大系统”,刘瑛则系统梳理了巴蜀兵器上的纹饰符号,为后续分类研究奠定基础。
3. 深化阶段(20世纪90年代至今):研究向精细化、数字化转型。严志斌与洪梅编纂的《巴蜀符号集成》构建了首个完整数据库,收录883件器物的符号资料;四川大学团队通过算法分析,发现38%的符号存在“主体符+动作符+对象符”的稳定组合规律,部分符号已具备类似汉字偏旁的修饰性后缀。达州市巴文化研究院则专项整理罗家坝、城坝遗址的63种图语,厘清了巴人区符号的地域特征。
(二)核心争议与共识:符号性质的多维解读
学术界对巴蜀图语的性质存在四大主流观点,形成“多元认知、渐趋共识”的研究格局:
• 文字说:卫聚贤最早提出此说,李学勤进一步指出其为巴蜀地区的独立文字系统。青川漆器“巴蜀符号+汉字”的对照遗存、荥经铜矛“成都”二字与“虎目+栅栏纹”的双文并存现象,均证实其具备信息承载功能,部分符号已可释读为具体地名或器物名。
• 族徽与图腾说:王仁湘、施劲松等学者认为,多数符号组合是部落、家族的徽识,虎纹、鱼纹等核心符号本质上是族群图腾的物质化表达,罗家坝女性墓葬中随葬的虎纹短剑,印证了图腾符号的全民性认同。
• 巫术与吉祥符号说:孙华提出,83%的符号见于兵器,应是庇护使用者的巫术符号;江章华则指出,符号功能与器物属性强相关,兵器符号侧重祈福,印章符号可能关联权力认证。
• 多重性质结合体说:管维良等学者认为,巴蜀图语并非单一性质的符号系统,而是兼具文字雏形、族徽标识、巫术符号等多重功能,如兰形符号在蜀人区为上层专属,在巴人区则兼具阶级标识与语义表达功能。
三、巴蜀图语与其他古老文字的文化关联性辨析
关于巴蜀图语与玛雅文字、东巴文等的关联性,学术界经长期考证已形成明确结论:二者既无直接谱系关联,亦非同源演化产物,相似性仅为人类早期符号思维的共性体现。
(一)与玛雅文字的关联性:无交集的独立体系
玛雅文字是美洲玛雅文明的表意-表音混合型文字,成形于公元前3世纪,而巴蜀图语的流行时间为战国至西汉早期(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1世纪),二者在时空维度上完全隔绝。从符号本质看,玛雅文字已形成成熟的“ glyph 字符体系”,单字可拆解为声符与意符,具备完整的语法规则;而巴蜀图语尚未发现明确的表音成分,组合规律仍处于初级阶段。
更关键的是,目前无任何考古证据或文献记载显示,先秦时期存在连接中国西南与美洲的文化交流通道。所谓“巴蜀图语与玛雅文字同源”的说法,仅是对二者“图形化表达”共性的误读,未得到学术研究的证实。
(二)与东巴文的关联性:相似表象下的本质差异
东巴文是纳西族使用的古老象形文字,现存于东巴经文献中,二者虽同属东亚早期象形符号系统,但学术研究证实二者无直接关联。从造字逻辑看,东巴文已形成“一物一符、一符一意”的稳定对应关系,可完整记录语言;而巴蜀图语的符号组合随机性较强,仅38%呈现规律关联,且尚未发现可完整释读的长篇文本。
从文化谱系看,东巴文的形成与纳西族的东巴教信仰直接相关,符号多服务于宗教典籍书写;巴蜀图语则以兵器、印章为主要载体,功能侧重族群标识与军事祈福,二者的文化语境与使用场景截然不同。维普期刊的专项研究明确指出,二者在造字手段、符号体态上差异显著,不存在演化或借鉴关系。
(三)与汉字及古彝文的关联性:交流与独立的双重属性
巴蜀图语与汉字存在明确的交流痕迹,荥经铜矛、青川漆器上的“双文并存”现象,证实二者在战国时期已形成“平行使用”的格局,部分符号甚至可能借鉴了汉字的象形思路。而关于其与古彝文的关联,凉山学者虽提出部分符号的释读猜想,但西昌学院阿牛木支教授指出,此类推测缺乏考古遗存与经书文献的双重印证,尚未形成学术共识。
四、结 语
巴蜀图语是古巴蜀文明独有的符号体系,其动物形、人形等六大类符号,既承载着“崇虎尚武”的族群特质,又记录着古蜀政权更迭的历史记忆。八十余年的学术研究已厘清其基本面貌,证实其兼具文字雏形、族徽图腾与巫术符号的多重属性,但核心语义仍待破解。
从文化关联视角看,巴蜀图语是独立发展的区域符号系统,与玛雅文字因时空隔绝无任何交集,与东巴文则属“同途异归”的象形符号演化产物。未来随着罗家坝、城坝等遗址的进一步发掘,以及数字化释读技术的推进,这一文明密码的破解或将为揭示中华早期文明的多元一体格局提供关键支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