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居士张商英与金佛山的佛缘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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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祐年间,秋阳把重庆南川的山路染成金红时,张商英的官轿终于停在九递山(今金佛山)下。他刚因劝降南平僚有功,从通川推事迁任南川知县,来这偏远县城赴任。轿帘掀开的瞬间,山风裹着潮湿的稻禾气扑进来——山下连片的水田正泛着粼光,刚插下的稻秧透着嫩绿,身后跟着的夫人向氏,悄悄攥了攥袖中装着的《维摩诘经》。这趟赴任,既是仕途的进阶,更是他想为边地百姓做些实事的开端。


“大人,前面就是王衮的寨栅了。”随从低声提醒。张商英抬眼望去,竹栅围着的村寨旁,几个穿麻布短打的僚人正弯腰在水田里薅草,见官轿过来,直起腰望向这边,眼神里藏着警惕——这便是南平僚的熟僚聚居地,首领王衮是前些年宋廷征讨后仅剩的头领,虽暂避锋芒,却始终与官府隔着层难以消融的隔阂。张商英此次迁任,肩头还压着个暗任:让王衮部真正归附,让南平僚与汉人安稳共处。


他刚要迈步,竹栅里忽然冲出个少年,手里举着支染了红漆的木矛,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僚语。身后的衙役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张商英抬手按住。他放缓声音,用前些日子在通川时学的几句僚语慢慢说:“我是新上任的南川县尉张商英,不是来征粮,是来见你们首领,说说话。”


少年愣了愣,转头朝寨里喊了声。不多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出来,腰间别着柄磨得发亮的铜刀,正是王衮。“通川来的官?”王衮的汉话带着生硬的口音,眼神扫过张商英身后的随从,“前两年官府来征粮,把寨里存的稻米都搬空了,你又来做什么?”


张商英笑了笑,示意随从把带来的两匹粗布和一筐饱满的稻种递过去:“我知道前些年官府做事不妥当,让你们受了苦。这布给老人孩子做衣裳,这稻种是通川那边挑拣的好品种,种在你们山下的水田里,秋收时能多收两成粮。我来,不是为了催缴,是想问问你们,想不想过安稳日子。”王衮盯着那筐稻种,指尖动了动——去年汛期淹了水田,寨里好多人都没粮吃,这筐稻种,是实打实的活命希望。他侧身让开道:“进来吧,寨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寨子里的土屋低矮,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几个老妇人正围着个陶罐喃喃自语,罐口飘出缕缕青烟,隐约能闻到焚烧草木的味道。张商英指了指那陶罐,王衮脸色沉了沉:“巫祝在求晴,这月雨下得太多,水田里的稻子快烂根了。”


“去年淹了水田时,巫祝跳了三天三夜,怎么还饿肚子?”张商英的话让王衮猛地攥紧了铜刀,却听他话锋一转,“我不是要拦着你们信这个,只是想跟你说,孩子要吃饭,得靠种好稻子;要不受人欺负,得懂道理。你们熟僚虽会说汉话,却没几个人识汉字,将来官府要选乡吏管水田灌溉,你们连文书都看不懂,怎会有说话的份?”


王衮沉默了。他想起去年淹了水田后,自己领着寨里的汉子去官府求救济,却因看不懂救济文书,被小吏刁难,最后空手而归。“可我们僚人,没学过汉人的诗书,也没人愿意教我们。”


“怎会没人教?”张商英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书,递到王衮面前,“汉代有个叫尹珍的人,跟你们一样是南方蛮夷,却背着干粮去中原拜师学儒,后来回到家乡教书,让好多蛮夷子弟识了字、懂了礼,连官府都敬他。他能做到,你们为何不能?”


王衮接过书卷,指尖摩挲着纸上模糊的字迹,虽一个也不认识,却从张商英的眼神里看到了郑重。“大人想让我们学?”


“我想在山下建座尹珍祠,”张商英指着寨外一片平坦的空地,“请中原的先生来教寨里的孩子识汉字、读儒书,将来若有本事,还能去参加科举考功名——到时候,你们不是附属于朝廷的‘僚人’,而是跟汉人一样,能堂堂正正做主的百姓。”


这话让王衮的眼睛亮了。他望着寨里追逐打闹的孩子,忽然单膝跪地:“若大人真能让孩子们有出息,我王衮愿领着全寨人归附,以后听官府的话,好好种稻子,不再跟官府作对。”


此后数月,张商英一边督建尹珍祠,一边常往普泽寺去。向氏每日清晨都会到寺里礼佛,这天她刚跪坐在蒲团上诵经,就见张商英陪着个穿僧袍的老和尚走来。“夫人,这是普泽寺的住持了尘大师。”张商英介绍道,向氏连忙起身合十行礼。


了尘大师指着寺里破败的飞云楼,叹了口气:“这四楼还是前朝建的,如今梁木都朽了,连藏经的地方都没了。山下的僚人常来寺外张望,却因楼塌了,不敢进来。”张商英抬头望去,只见飞云、万卷、衍庆、凝香四楼的屋檐都塌了半边,窗棂上结满了蛛网,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大师莫急,”张商英说,“我已让人从山上运了木料来,明日便动工重修四楼。不仅要修,还要在楼里藏儒、释、道三教的典籍——僚人信巫术,强禁是没用的,不如用更精深的道理引导他们。让僧人读《道德经》,懂‘道法自然’;让道士看《金刚经》,明‘慈悲为怀’;再让孩子们在尹珍祠读儒家经书,知‘仁义礼智’。三教虽不同,却都是教人向善,总比巫术害人好。”


向氏笑着补充:“我每日诵经时,都见僚人的妇人在寺外听,若是四楼修好了,能让她们进来看看经书,或许慢慢就不迷信巫祝了。”了尘大师合十点头:“大人与夫人慈悲,老衲这就让弟子们清扫佛堂,等着四楼完工。”


重修四楼的日子里,王衮领着寨里的僚人主动来帮忙。少年们扛着木料,老人们忙着筛土和泥,张商英也常挽着袖子,跟他们一起搬砖垒墙。空闲时,他还教僚人如何选种、如何引水灌田,把中原种稻的好法子教给他们。这天傍晚,一个头发花白的僚人老妇捧着个陶罐来找张商英,罐里装着褐色的草药汤:“大人,这是治咳嗽的,你昨天在水田里教我们引水,淋了雨,喝了会好。”


张商英接过陶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他知道,僚人从不轻易给外人送草药,这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多谢阿婆,”他舀了一勺尝了尝,苦涩中带着清香,“等秋收了,我把你们种的稻米带去京城,让宫里的人也尝尝九递山的好米。”


转眼到了秋收,九递山下的水田金灿灿一片,用张商英带来的稻种种出的稻米,颗粒饱满、米香浓郁。张商英特意挑选了最好的稻米,装了满满两袋,托人送往京城。没过多久,京城传来消息:皇帝尝了这稻米,赞不绝口,下旨将九递山稻米定为贡米,每年都要上供。王衮领着寨里的僚人得知消息时,都围着张商英欢呼——他们种的稻子,竟能被皇帝吃到,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也是这年冬月,普泽寺四楼终于重修完毕。飞云楼里摆着儒家的《论语》《孟子》,万卷楼藏着佛家的《金刚经》《法华经》,衍庆楼放着道家的《道德经》《庄子》,凝香楼则供着尹珍的画像。张商英邀了王衮和僚人,又请了普泽寺的僧人、附近道观的道士,一起在楼里开了场“三教讲会”。



道士李玄真捧着《金刚经》,对了尘大师说:“以前总觉得佛家的经深奥,今日读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倒觉得跟我们道家‘无为而治’是一个道理。”了尘大师也笑着说:“老衲读《道德经》,见‘上善若水’,想起佛家的‘慈悲喜舍’,果然万物同源,本就不分你我。”


僚人们围在一旁听着,手里还捧着刚收获的贡米,脸上满是自豪。王衮的儿子王小郎,捧着本《论语》凑到张商英身边:“大人,‘有教无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也能像汉人孩子一样读书,将来也能把我们的贡米送到京城?”


“是,”张商英摸了摸他的头,“不管是汉人还是僚人,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能读书学道理。将来你学好了,不仅能送贡米去京城,还能回来教更多人种好稻子、读好书。”王小郎用力点头,把《论语》和手里的贡米都抱得更紧了。


次年春天,九递山上的金佛寺因年久失修,佛像上都蒙了厚厚的灰尘。张商英得知后,不仅拿出自己的俸禄,还召集乡绅募捐,主持重修金佛寺。王衮听说后,主动把寨里三百多担良田捐给寺院当“香火田”:“大人帮我们种出了贡米、建了祠堂、教了读书,这田就当是我们僚人的心意,让寺里的僧人能安心弘法,也让我们寨里的人有地方祈福。”


重修后的金佛寺,香火日渐鼎盛。张商英常带着向氏来山上朝圣,他亲手抄录《金刚经》和《道德经》,把《道德经》送给金佛寺的僧人,把《金刚经》送给山上道观的道士。有次他在山上遇到个巫祝,正领着几个山民围着篝火跳大神,巫祝见了他,慌忙想躲,却被张商英叫住。


“你跳大神,是想让山民平安,对吗?”张商英放缓语气,“可你看这山下,尹珍祠里的孩子在读书,水田里的贡稻长得正好,大家日子过得安稳,还用得着跳大神吗?你若愿意,可来普泽寺的四楼读书,将来也能做个先生,教山民识文断字,比跳大神有用多了。”


巫祝愣了愣,望着远处金佛寺的佛塔,又闻着山下飘来的稻花香,忽然扔了手里的巫杖,跪了下来:“大人说得对,我以前糊涂,总以为巫术能救人,却害了不少人。我愿意跟大人学道理,也想学种贡稻。”


张商英在南川任知县期间,九递山渐渐变了模样。僚人孩子在尹珍祠读书识字,山民们种着皇帝称赞的贡稻,不再迷信巫术,普泽寺的四楼成了三教交流的圣地,金佛寺的香火田滋养着一方百姓。离任那天,王衮领着全寨僚人来送他,手里都捧着袋贡米,王小郎捧着本自己抄的《尹珍传》,双手递到张商英面前:“大人,我以后要像尹珍一样,做个教书先生,教更多僚人读书,还要教大家种最好的贡稻。”


张商英接过那本手抄本和贡米,指尖触到纸上稚嫩的墨迹,又闻到米袋里飘出的清香,忽然想起初到南川时的情景。山风依旧吹着,却不再带着警惕,满是稻禾的香气与不舍。他望着九递山的轮廓,轻声说:“此山钟灵毓秀,该有个更好的名字。九递山,不如叫金佛山吧——像佛前的金身,像你们种出的金色贡稻,更像这日子,会越过越亮堂。”


许多年后,张商英官至尚书右仆射,仍常对人说起在南川当县尉的日子,说起那片产出贡稻的水田。而金佛山下的尹珍祠、普泽寺四楼、金佛寺,还有那片代代相传的贡稻田,仍在诉说着那位无尽居士的故事——他用三教的智慧,化解了族群的隔阂;用一粒稻种,点亮了大山的希望;更用一颗赤诚的心,在千年的时光里,为金佛山刻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直到如今,金佛山的稻米依旧香甜,人们说,那是沾了张商英当年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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