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老人张商英的巴渝佛缘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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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张商英(1032—1121),字天觉,号无尽居士,蜀州新津(今成都市新津区)人,北宋中后期重臣,禅宗黄龙派兜率从悦禅师在家嗣法弟子,被誉为“宋代禅门第一外护”。其一生历经仁宗至徽宗五朝,仕宦轨迹与学术活动深度涉足巴渝地区(今重庆),在通川(今四川达州)、南川等地的宦游经历中完成了从排佛到奉佛的思想转变,留下了创建寺院、题刻语录、创作禅诗等丰富佛迹。本文以张商英在巴渝的佛教活动为核心,结合史志文献、碑刻史料与佛教典籍,梳理其佛缘脉络,考证其与江津石佛寺、大足北山石窟、金佛山(古称九递山)等地域文化符号的关联,揭示宋代士大夫佛教与地方社会的互动图景。


关键词


张商英;无尽居士;巴渝佛缘;禅宗;金佛山


一、引言


元代大儒吴澄在《吴文正集》中言:“宋东都之季、南渡之初,儒而最通佛法者有二张焉,丞相商英、侍郎九成也。” 张商英作为“儒而最通佛法者”的代表,其佛教信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人生际遇与地域文化的碰撞中逐渐成型。巴渝地区作为北宋西南边疆的重要节点,既是多民族杂居的“蛮獠之地”,也是佛教传播的重要场域。张商英于治平二年(1065年)登进士第后,首仕通川主簿(今四川达州),后迁南川知县(今属重庆),晚年又曾寓居江津十余年,其佛教思想的萌芽、发展与实践均与巴渝山水结下深厚因缘。


目前已知张商英在巴渝留下的佛教遗迹包括江津石门大佛寺、石佛寺,大足北山石窟《无尽老人语录》碑,梁平白云山题刻等,这些史迹与《五灯会元》《蜀中名胜记》《江津县志》等文献相互印证,构成了其巴渝佛缘的核心实证。金佛山作为巴渝佛教文化的重要载体,虽未见张商英直接题咏,但其古称“九递山”在张商英任职南川期间已见诸地方史乘的雏形,且与当时南平獠的佛教信仰存在间接关联,理应纳入其巴渝佛缘的考察视野。


二、张商英的生平与佛教信仰底色


(一)生平概略与学术著述


张商英生于北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年),卒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始终未入南宋时期(南宋始于1127年靖康之变)。其仕途起伏跌宕,历任通川主簿(今四川达州)、南川知县(今属重庆)、监察御史、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等职,以直言敢谏、政绩卓著著称,《宋史》卷三百五十一有其本传,详述其仕宦生涯与政治作为。


在学术领域,张商英兼修儒释道三教,著述宏富,现存主要著作包括:政论集《张文忠公奏议》(收录于《四库全书》史部诏令奏议类)、记载北宋典章制度的《神宗政典》(辑佚于《历代名臣奏议》)、捍卫佛教地位的《护法论》(收录于《大正新修大藏经》史传部)、佛教地理典籍《续清凉传》(收录于《中华大藏经》史传部),以及禅宗语录《无尽老人语录》(收录于《卍续藏经》诸宗部)。其中《护法论》驳斥韩愈、欧阳修等的排佛论说,系统论证佛教与儒家伦理的互补性,被誉为宋代居士佛教的经典之作。


(二)佛教信仰的思想转变


张商英的佛教信仰始于通川(今四川达州)任上的思想触动。据南宋普济所撰《五灯会元》记载,其初任通川主簿时,见僧寺藏经“梵夹金字齐整”,曾愤而欲著《无佛论》,认为“吾孔圣之书,不如胡人之教人所仰重”。深夜秉烛构思时,妻子向氏反问:“既是无佛,何论之有?当须著有佛论始得”,此语引发张商英初疑。后偶见《维摩诘所说经》,阅至“此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处,惊叹“胡人之语,亦能尔耶?”,向氏复劝“可熟读此经,然后著无佛论”,使其“悚然异其言,由是深信佛乘,留心祖道”。


这一转变过程具有鲜明的川东地域印记:通川的禅庙见闻提供了信仰触发的场景,向氏的佛学素养构成了思想引导的关键,而《维摩诘所说经》的研读则奠定了理论基础。此后,张商英于元祐六年(1091年)任江西漕运使时,在兜率从悦禅师门下悟道,作偈“鼓寂钟沉托钵回,岩头一拶语如雷。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记来”明志,正式成为黄龙派嗣法弟子,但其佛教信仰的源头无疑深植于川东土壤。


三、巴渝宦游中的佛教实践:从兴寺到弘法


张商英在巴渝的佛教活动以“兴崇寺院”与“禅法开示”为两大核心,其足迹遍布南川、江津、大足等地,形成了自上而下的佛教护持体系。其早年任职的通川(今四川达州)虽不属巴渝地域,但在此萌发的佛教信仰与积累的边地治理经验,为其后续巴渝佛缘奠定了重要基础。


(一)通川:信仰启蒙与边地经验积累


通川(今四川达州)是张商英仕途的起点,也是其佛教信仰的“初发心”之地。除了因向氏点拨而研读佛经外,张商英在此留下了诸多宦迹与佛缘交织的故事。据清代嘉庆《达县志》记载,达县曾建“六相祠”,祭祀包括张商英在内的六位曾在此为官后入朝为相的官吏,2007年通川区复建六相广场,其石雕塑像延续了当地对其历史功绩的铭记。


《宋史·张商英传》明确记载,时任通川主簿的张商英,面对渝州蛮夷叛乱,主动献策“彼亦人也,谕以祸福,宜听”,主张以怀柔之策替代征伐,并亲往劝降首领王衮,展露了卓越的治理才能。这一经历不仅为其日后任职南川积累了边地治理经验,更使其深刻认识到文化教化对民族融合的重要性,间接推动了其对佛教“慈悲济世”理念的认同。虽通川不属巴渝,但此处的信仰启蒙与实践探索,构成了其巴渝佛缘的思想前奏。


(二)南川:边地治理与佛教辐射


熙宁三年(1070年),渝州(今重庆)熟夷势力叛乱,张商英因此前在通川劝降王衮的功绩,于熙宁四年(1071年)被提拔为南川县知县(今属重庆)。南川地处今重庆南部,紧邻金佛山古称“九递山”区域,当时为南平獠聚居地,据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该区域“山高林密、蛮荒瘴疠”,僚人“以铜鼓为部落象征物,有击铜鼓讴歌的习俗”。


张商英在南川任上的佛教活动未见直接文献记载,但从其日后护持佛教的一贯立场推测,其边地治理策略中可能蕴含佛教“怀柔”思想。北宋政府平定李光吉、梁承秀叛乱后,于熙宁八年(1075年)设南平军加强控制,据《宋会要辑稿·蕃夷》记载,当时朝廷“以佛教教化蛮獠,设僧官掌其教务”,可见佛教作为教化手段,在民族融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张商英作为南川首任知县之一,虽未直接参与佛寺修建,但其一贯的佛教外护立场,为当地佛教发展营造了宽松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南川所属的“九递山”(今金佛山部分区域)在《舆地纪胜》中首见记载,“在隆化县东六十五里”。虽张商英著作中未直接提及九递山,但他在南川期间应对的南平獠,其“干栏居处”“铜鼓信仰”等文化特征,与金佛山区域早期佛教传播的民间基础存在关联。据明代《蜀中广记》记载,金佛山金佛寺“始建不晚于明,然其地宋代已有佛事活动”,可见当地佛教文化的萌芽可追溯至宋代,张商英的边地治理实践客观上为这种文化积淀提供了条件。


(三)江津:寺院创建与禅诗创作


江津是张商英晚年寓居之地,也是其佛教实践最为集中的区域,留下了石门大佛寺、石佛寺两大重要遗迹及多篇禅诗。


1. 石门大佛寺的创建


石门大佛寺位于江津区石门镇,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寺内水月观音造像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大佛”。明代曹学佺《蜀中名胜记》卷十八明确记载:“县西十里,有古石羊驿,其地亦名石门,对江壁上镌大佛,有大佛寺,故相张无尽所创,亦名无尽庵。” “张无尽”即张商英,“无尽庵”的别称直接印证了其创建者身份。


该寺水月观音造像头戴化佛冠,身披宽博披巾,跣足踏莲台,游戏坐于方形台座,神态安详,从冠式、服饰判断为宋代原塑,这与清代光绪《江津县志》“石门大佛,宋时凿造,张无尽督建”的记载相互印证。石门镇作为长江古水驿,险滩密布,张商英在此创建佛寺、雕凿观音像,既体现了其佛教信仰的实践表达,也蕴含“镇水护航、平患爱民”的民生关怀,与他在湖北秨归祭祀黄魔神以安渡险滩的行为(载于《宋史·张商英传》)形成呼应。


2. 石佛寺的修缮与题咏


江津石佛寺位于长江北岸圣泉街道,光绪《江津县志》卷六《寺观》载:“石佛寺,宋张商英修,邑人江渊有记。” 寺内现存《江津县重修石佛禅寺》碑刻(元代至正年间所立)提及,张商英罢相后,寺院一度荒废,后经僧人重修,元代“遂为西蜀第一禅林”。遗址发现的元祐元年(1086年)纪年题刻,与张商英寓居江津的时间吻合,佐证其参与修缮的真实性。


张商英在石佛寺留下多篇诗作与题刻,其《无尽集》(收录于《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中载有《宿江津石佛寺》一诗:


鼓寂钟沉托钵回,岩头一拶语如雷。


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记来。


此外,他还创作“星文占地谶,巽水直江流”短句,光绪《江津县志》卷二十一《艺文》将其列为“江津楹联之始”。明代江渊《石佛寺记》(载于《江津县志》)中题诗“招提高耸与天邻,夕梵晨钟远近闻”,既描绘了寺院盛景,也暗含对张商英开创之功的追怀。


(四)大足:《无尽老人语录》的碑刻传承


大足北山石窟佛湾第163号《无尽老人语录》碑,是张商英巴渝佛缘的核心文献遗存,全文以禅语对答与伽陀诗形式,展现了其禅悟思想与石窟造像的精神关联。该碑刻拓片收录于《大足石刻铭文录》(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碑文如下:


无尽老人尝谓余曰:“世间甚力最大?”

余曰:“风力最大。”

老人曰:“何以言之?”

余曰:“毗岚风灾起时,须弥七金宝山,山山相击,碎如微尘,故知风力最大。”

老人曰:“毗岚风灾,虽能碎须弥七金诸山,然不能转人心,吾以为愿力最大。”


今北山之石,看看尽于老僧之手,倍觉斯言有味。戏书伽陀:


一念兴时法法兴,鸟飞尘起又云腾。


寂寞野寺原无事,刚与山僧种葛藤。


实际理地,不受一尘,故见佛见法,是须弥山万行门中不舍一法,故聚沙画地,皆成佛道,虽然如此,切忌错认。


瑞烟终日萦香篆,石佛休嗟未放光。


试问丹霞烧却后,何如镵刻奉空王。


自家佛只坐心头,色与音声处处求?


掀却禅床非性躁,壁边挂日去来休。


如有辨眼衲子入寺,请看这一转语。


这段语录以“风力”与“愿力”的对话开篇,呼应《长阿含经》中“风鼓山相击”的记载,却以“愿力转心”超越传统佛学认知,体现了黄龙派“即心是佛”的核心思想。“北山之石尽于老僧之手”的感叹,将石窟开凿的实践与“愿力成佛”的义理结合,直指“聚沙画地皆成佛道”的修行真谛。伽陀诗中“石佛休嗟未放光”“自家佛只坐心头”等句,更是以通俗语言开示众生,打破对偶像崇拜的执着,与他“实际理地不受一尘”的禅悟境界高度契合。


此碑刻的存在,证明张商英曾深度参与大足佛教文化建设,其禅语被当地僧人奉为圭臬,成为石窟造像之外的精神注解,也印证了南宋晓莹《丛林盛事》卷上对其“语句斩绝,深得禅宗三昧”的评价。


四、巴渝佛缘的文化内涵与历史价值


(一)士大夫佛教与地方社会的互动


张商英的巴渝佛缘是北宋士大夫佛教本土化的典型案例。作为“朝廷官员+在家居士”的双重身份持有者,他既以《护法论》等著作从理论层面捍卫佛教地位,又以创建寺院、题刻语录等实践方式,将精英佛教思想引入民间社会。石门大佛寺、石佛寺的修建,使长江沿岸的水驿成为佛教传播的节点;大足《无尽老人语录》的碑刻,则让禅宗义理与石窟艺术深度融合,形成“视觉造像+文字开示”的传播模式。


这种互动对巴渝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佛教成为边地治理的辅助手段,张商英在南川以“怀柔”政策平定獠人叛乱,与佛教“慈悲济世”理念相呼应,这与《宋会要辑稿·蕃夷》中“以佛化蛮,以柔代刚”的治理策略一致;另一方面,地方文化也塑造了其佛教思想,巴渝多山多水的地理环境,使其禅诗与题刻中充满“江声”“山影”“晨钟”等意象,形成接地气的修行表达,如《宿江津石佛寺》一诗便以“鼓寂钟沉”“岩头语雷”的江寺景象,隐喻禅悟瞬间的心灵震撼。


(二)金佛山佛教文化的历史溯源意义


张商英与金佛山(九递山)的间接关联,为梳理该区域佛教文化渊源提供了重要线索。虽“金佛山”之名首见于明代敏树如相《金佛山记》(载于《蜀中广记》),但“九递山”在《舆地纪胜》中的记载,与张商英任职南川的时间(熙宁四年至元丰初年)相去不远。张商英应对的南平獠作为僚人分支,其“铜鼓信仰”与佛教法器崇拜存在融合可能——据《宋史·蛮夷传》记载,僚人“以铜鼓为神,祭之则风雨顺”,而佛教中铜鼓亦为“八宝”之一,这种文化共性为金佛山后来的佛教文化积淀埋下伏笔。


更重要的是,张商英在南川任上推动的民族融合,为佛教传入这一“蛮荒之地”创造了条件。据清代《四川通志》卷二十九记载,南平军设立后,“僧徒渐至,建寺以化蛮獠”,可见佛教在该区域的传播始于宋代。金佛山作为“九递山”的延续,其佛教文化的兴起并非偶然,而是包括张商英在内的历代士大夫与地方民众共同推动的结果。从这个意义而言,张商英的边地治理实践,构成了金佛山佛教文化发展史的前置篇章。


(三)巴蜀佛教文化圈的构建纽带


张商英的佛缘轨迹串联起巴蜀两地佛教文化。其故乡蜀州新津观音寺由张氏家族“舍宅为寺”,据明代《蜀中广记》卷七十三记载,寺内“宋少保张商英故里”石碑与巴渝的寺院、碑刻形成呼应;从通川(今四川达州)的信仰启蒙,到南川的边地实践,再到江津、大足的弘法活动,其足迹构建了一条北起达州、南至江津的佛教传播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