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羌戈大战》中羌族人文信仰 —— 道坚法师

试论《羌戈大战》中羌族人文信仰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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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戈大战》是中国羌族最具代表性的英雄史诗,2011年被正式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叙事内核承载着羌族先民从迁徙到定居的核心历史记忆。史诗以“族群存续”为主线,详细记述了羌族先民因西北高原生存环境恶化,被迫南迁岷江上游后,与当地原住民“戈基人”爆发的一系列战争:从最初的遭遇冲突,到天神介入后的武器对决,最终以羌人首领阿巴白构率部获胜、分驻九寨重建家园告终。从文本形态来看,目前流传最广的口头传唱版本长达六百余行,结构严谨且层次分明,共分为7个核心章节,依次为“序歌”(开篇祭祀祷祝,奠定神圣基调)、“羊皮鼓的来源”(追溯仪式乐器与战争记忆的关联)、“大雪山的来源”(以自然神迹铺垫迁徙背景)、“羌戈相遇”(交代战争起因与族群对立)、“寻找神牛”(引入天神裁决的关键导火索)、“羌戈大战”(详述战争过程与神性干预)、“重建家园”(叙述战后族群分布与秩序重建),完整呈现了“迁徙—冲突—胜利—定居”的族群发展脉络。


在传承场景与文化载体层面,因羌族历史上无本民族通行文字,《羌戈大战》的传承完全依赖“释比”——这一兼具宗教祭司、文化使者与历史讲述者身份的特殊群体,以口授说唱的形式世代传递。其传唱范围集中于岷江上游的羌族聚居区,包括四川阿坝州的茂县、汶川、理县及松潘部分地区,且演唱场合严格附着于仪式场景:既是释比在祭山还愿、春秋祈福等大型宗教仪式中“通神叙事”的核心文本,也会在婚嫁(象征族群延续)、丧葬(连接祖先记忆)等人生仪礼中片段化呈现,成为羌族文化中“活态的历史教科书”,将族群记忆、信仰观念与生活规范熔铸为一体。


当前学界对《羌戈大战》的研究已突破单一文学解读,形成“文本溯源—历史考证—文化阐释”的多元格局,其中关于史诗的历史真实性与戈基人族属的争议,尤为凸显其学术价值。在文本溯源与性质界定上,存在“单一史实说”与“多元融合说”的分歧: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徐学书在《〈羌戈大战〉为羌族本土先民部落战争“迟戈大战”考》中提出,史诗并非对“异族战争”的记录,而是以羌族古老部落战争“迟戈大战”为原型,融合了“白狗羌”东迁记忆、岷江上游“野人”传说(当地对未开化族群的称呼)形成的复合文本,其反映的是羌族内部不同支系间的资源争夺,而非与外部族群的冲突;与之相对,西南民族大学石硕团队在《岷江上游羌族历史与文化》中则认为,史诗中“西北南迁”的叙事与汉文史料《后汉书·西羌传》中“羌人随畜迁徙,逐水草而居”的记载高度契合,戈基人应为岷江上游更早定居的土著族群(可能与新石器时代“营盘山文化”人群存在关联),羌戈战争本质是外来族群与土著族群的生存空间争夺。


在戈基人族属的考古与民族学印证上,争议进一步深化:支持“土著说”的学者以岷江上游大量出土的石棺葬为依据,指出羌族民间将石棺葬称为“戈基朵补”(意为“戈基人的墓穴”),且石棺葬的年代(新石器时代晚期至东汉)与史诗传说中羌戈战争的时间线大致吻合,推测戈基人是掌握原始农业与制陶技术的定居族群;而持“羌人支系说”的学者则从语言民俗切入,发现部分羌族支系(如黑水县的“尔玛”人)的方言中,仍保留对“戈基”的特殊称谓,且其传统习俗中存在与史诗戈基人相似的“畏白石”现象(与主流羌族“敬白石”形成反差),推断戈基人可能是羌族中未完全融合的古老支系。这些争议虽未形成定论,却从侧面印证了《羌戈大战》作为“活态史料”的多元价值,也为解读其承载的羌族人文信仰提供了更丰富的视角。


作为羌族文化的“精神图腾”,《羌戈大战》不仅是一部战争史诗,更以叙事为容器,系统收纳了羌族以“万物有灵”为根基,融合神灵崇拜、祖先崇拜与生存智慧的人文信仰体系。结合羌族其他口头文学(如创世史诗《木姐珠与斗安珠》、神话《燃比娃盗火》)与田野调查所见的仪式实践,其信仰体系的深层逻辑可从以下维度展开。


一、神灵崇拜:

神圣秩序与生存需求的深度绑定


羌族的神灵崇拜并非抽象的多神信仰,而是以“族群生存”为核心,构建起层次分明、功能明确的神圣秩序,这在《羌戈大战》的叙事与争议解读中均有体现。


(一)至高天神的“伦理裁决”与权威建构


史诗将天神“阿爸木比达”塑造成兼具“秩序维护者”与“伦理裁判者”的双重角色。在战争陷入僵局时,天神以“戈基人偷吃天界神牛”(象征对神圣秩序的破坏)为由,明确偏袒羌人——赐予羌人“坚硬如铁”的白云石与“柔韧不断”的藤条,却给予戈基人“遇风即化”的白雪团与“一折即断”的麻秆。这一情节不仅解释了战争胜负的“神性根源”,更暗含羌族的伦理观:对神灵的敬畏与顺从,是获得神圣庇佑的前提。战后羌人“以白石为天神象征”,将白石供奉于屋顶石塔、山间神台与家中神龛,每日晨昏焚烧柏枝(象征洁净与敬奉),形成“天祭”的核心仪式。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羌戈同源”的争议解读中,天神的权威仍未被消解——若戈基人是羌人支系,则天神的裁决更像是对“违背族群伦理者”的惩罚,进一步强化了“天神主导族群秩序”的信仰认知。


(二)自然神灵的“功能化”与具象化表达


羌族对自然的崇拜,始终围绕“生存需求”展开,呈现“万物有灵且各有其用”的特点。《羌戈大战》中,始祖木姐珠抛下的三块白石化作三座雪山(今岷江上游的雪宝顶、九顶山等),成功阻挡戈基人的追击,使羌人得以脱险;在《木姐珠与斗安珠》中,雪山同样承担“守护屏障”的功能,帮助羌人抵御魔兵。这种“雪山护族”的叙事,使雪山从自然景观升华为“族群守护者”的神性存在,也形成羌族对自然神灵的“功能化”认知:山间的白石象征山神“赤黑瑟”,负责掌控风雨、保障狩猎丰收;田间的白石代表地神“树不瑟”,主管五谷生长;甚至村寨旁的古树,也会因与白石结合而成为“树神”,承担庇佑村寨平安的职责。这种信仰逻辑,本质是羌族先民对恶劣自然环境的适应策略——通过将自然万物“神性化”,构建起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心理契约。


二、祖先崇拜:

族群记忆与身份认同的双重锚点


祖先崇拜是羌族信仰的“根脉”,《羌戈大战》通过塑造英雄祖先形象,结合争议背后的族群融合史,构建起多元而稳固的身份认同。


(一)英雄祖先的“典范化”与族群精神传承


史诗以浓墨重彩刻画了羌人首领阿巴白构的形象:他不仅是战争的领导者,更是族群精神的“化身”——在西北南迁途中,面对“经典遗失、天事人事皆茫然”的困境,仍坚守“保族续种”的使命;战争胜利后,他“分九子驻九寨、遣十八大将镇四边”,既构建了羌族早期的族群分布格局(与现今岷江上游羌族村寨的分布高度吻合),也为后世羌族树立了“团结、坚韧、担当”的精神标杆。这种祖先形象的塑造,并非孤立存在:在《羌人为什么迁来四川》等传说中,祖先“遇水搭桥、逢山开路”的迁徙智慧被反复颂扬;在《燃比娃盗火》中,英雄燃比娃为族群盗取天火,不惜牺牲自身的神话叙事,进一步丰富了祖先崇拜的“奉献精神”内核。即使在“戈基人是羌人支系”的争议视角下,阿巴白构的形象也被赋予“族群融合推动者”的新内涵——其胜利并非对“同族”的征服,而是对“分裂族群”的统一,强化了羌族“多元一体”的身份认知。


(二)“祖神共佑”的信仰逻辑与仪式实践


羌族信仰中,祖先与神灵始终形成“护佑合力”,这种逻辑在仪式实践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羌戈大战》中,始祖木姐珠(羌人公认的女祖先,传为天神之女)主动介入战事,以“抛石成山”的神迹帮助子孙;天神则通过“赐予武器、裁决胜负”提供神圣支持,二者共同促成羌人定居岷江上游的结局。这种“祖神共佑”的认知,直接转化为仪式传统:在每年农历五月的“祭山会”(羌族最隆重的仪式)中,释比首先向屋顶白石(天神象征)敬献柏枝与青稞酒,祈求天神赐福;随后转向祖先灵位(通常设于神龛左侧),诵读《羌戈大战》片段,追忆祖先功绩,祈求祖先护佑族群延续;最后,全体族人向白石与祖先灵位跪拜,完成“敬神—祭祖—凝聚族群”的仪式闭环。这种仪式不仅强化了“祖神同源”的信仰认知,也在争议解读中起到“弥合分歧”的作用——无论戈基人是土著还是同族,祖先与神灵的共同护佑,始终是羌族身份认同的核心锚点。


三、信仰实践:

符号、仪式与生活的全域渗透


羌族人文信仰并非脱离现实的抽象观念,而是通过“白石符号”“释比传承”与日常习俗,全面渗透于族群生活的各个维度,且在争议解读中展现出强大的适应性。


(一)白石符号的“多义性”与信仰具象化


白石是羌族信仰最核心的物质符号,其意义在《羌戈大战》后被彻底固化,且在争议解读中呈现出“多义适配”的特点。史诗明确记载,羌人因“白石击败戈基人”的功绩,将白石确立为“神灵的通用载体”:屋顶石塔的白石代表天神,神林中的白石象征地神,关帝庙中的白石对应关帝(体现汉羌文化融合)。而在“戈基人是羌人支系”的视角下,白石又被赋予“族群统一”的新内涵——部分羌族支系在仪式中会摆放“两块白石”,分别代表“羌人”与“戈基人”的祖先,寓意“同族同源、和谐共生”。白石的神圣性更延伸至日常细节:正月初一清晨,羌人会手持白石从正门进屋,寓意“天神护佑、招财进宝”;猎人进山前,需向山间白石跪拜,祈求山神指引猎物;婚嫁时,新人需在白石前盟誓,象征“以神为证、白头偕老”。这种“符号的多义性”,使白石既能承载传统信仰,又能适配争议带来的新解读,成为羌族信仰体系的“稳定器”。


(二)释比的“双重角色”与信仰传承的活态性


释比作为羌族信仰的“传承核心”,在《羌戈大战》的传播与争议解读中,扮演着“叙事者”与“调和者”的双重角色。一方面,释比是史诗的“权威传唱者”——其演唱的《羌戈大战》并非固定文本,而是会根据仪式场景与受众调整内容:在祭山会等大型仪式中,会完整演唱7个章节,强调“神助取胜”的神圣性;在家族丧葬仪式中,则侧重“重建家园”与“祖先功绩”的片段,强化家族记忆。另一方面,面对学界关于戈基人族属的争议,释比通过“口头阐释”实现信仰的适应性传承:部分老释比在演唱后会补充说明“戈基人也是‘尔玛’(羌族自称)的一支,只是当年走错了路”,将争议转化为“族群融合”的叙事,既保留史诗的核心记忆,又避免信仰认知的分裂。此外,释比还通过“占卜、禳灾”等日常实践,将信仰融入生活:村民家中有人患病,释比会诵读《羌戈大战》片段,以“天神护佑、祖先庇佑”的叙事进行心理慰藉;村寨遭遇自然灾害时,释比则会主持“祭白石”仪式,祈求神灵与祖先共同化解危机,使信仰始终保持“活态”的生命力。


四、信仰内核:

生存智慧与民族认同的动态建构


羌族人文信仰的本质,是族群在长期适应自然、应对冲突过程中积累的生存智慧,其核心功能在于构建“动态的民族认同”——既能通过《羌戈大战》的经典叙事维系传统,又能在争议解读中吸纳新内涵,实现信仰体系的自我更新。


从生存智慧来看,《羌戈大战》的叙事与信仰实践,始终围绕“如何在恶劣环境中存续”展开:天神崇拜对应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与求助,祖先崇拜对应对族群历史的记忆与传承,白石符号则是将抽象信仰转化为可操作实践的“工具”。这种智慧在当代仍有体现:汶川地震后,羌族群众在重建家园时,首先修复的仍是屋顶的白石塔与村寨的神林,通过信仰实践重建心理秩序;面对文化传承的挑战,年轻释比在传唱《羌戈大战》时,会加入“保护生态、团结互助”的现代解读,使信仰与时代需求结合。


从民族认同来看,争议不仅未削弱信仰的凝聚力,反而使其更具深度:无论戈基人是土著还是羌人支系,《羌戈大战》传递的“敬畏神灵、尊崇祖先、团结共生”的核心价值观始终未变。这种认同的动态建构,使羌族在历史变迁中始终保持民族特色——既坚守“尔玛”的身份认同,又能包容不同的历史解读,形成“和而不同”的文化品格。正如岷江上游的雪山与白石,既见证了羌戈战争的传说,也见证了族群融合的历史,最终成为羌族人文信仰的“永恒象征”。


综上,《羌戈大战》所承载的羌族人文信仰,是一个“多元融合、动态发展”的体系:以天神为核心的神灵崇拜,构建了神圣秩序;以英雄祖先为核心的祖先崇拜,锚定了族群记忆;以白石与释比为载体的信仰实践,实现了神圣与世俗的统一;而学界的争议解读,则为其注入了新的学术与文化内涵。这种信仰体系不仅是羌族应对生存挑战的精神支撑,更成为界定民族身份、维系文化传承的“核心密码”,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持续焕发着鲜活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