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人是先秦时期活跃于中国西南地区(以今重庆、四川东部、湖北西部为核心)的古老族群,其建立的巴国在商周至战国时期曾是西南重要方国,与中原王朝、楚、蜀等政权互动频繁。巴人信仰体系因缺乏系统文献记载,长期依赖考古遗存与零星史料互证,其核心特征呈现出“自然崇拜为根、祖先崇拜为脉、巫鬼文化为魂”的三重结构,且始终与族群生存环境、生产方式及政治需求深度绑定。
一、自然崇拜:
基于生存环境的原始信仰内核
巴人活动区域多山地、江河(如长江、嘉陵江、乌江),气候湿热且自然资源丰富,这种地理环境直接塑造了其以“山川、动物、天象”为核心的自然崇拜,相关遗存与记载可通过三重证据确认。
(一)山川与江河崇拜
巴人视长江支流“清江”为母系起源地,《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明确记载:“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其中“武落钟离山”位于今湖北长阳清江流域,“掷剑”“浮船”的仪式本质是对山地(生存空间)与江河(交通与渔猎来源)的祭祀,通过自然力量筛选族群领袖,体现山川江河在信仰中的“神性权威”。此外,重庆涪陵小田溪巴人墓群出土的青铜编钟、钲等乐器,其纹饰多刻有山峦轮廓,推测为祭祀山川时的礼器,进一步佐证了山川崇拜的物质载体。
(二)动物崇拜:以“虎”为核心的图腾信仰
“虎”是巴人最核心的动物图腾,这一信仰既有文献支撑,也有明确考古实证。《后汉书》载巴人先祖“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直接表明巴人将廪君(族群始祖)与白虎绑定,视白虎为祖先魂魄的化身,且存在以人祭祀白虎的习俗。考古层面,重庆巫山出土的巴人青铜剑剑柄多铸为虎形,剑身刻有虎纹;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与巴人有文化交流)出土的青铜虎形器,其造型与巴人器物高度相似;湖北荆州出土的巴人陶器上,也发现大量简化虎纹图案。这些遗存共同证明,“虎图腾”是巴人自然崇拜中最核心的符号,且贯穿于兵器、礼器、日常用具中,成为族群身份的标志。
(三)天象崇拜:与农业生产绑定的星辰祭祀
巴人以农业、渔猎为主要生产方式,对天象的依赖催生了星辰崇拜。虽无直接文献记载,但考古发现可间接印证:重庆忠县㽏井沟遗址出土的巴人陶豆,其盘底刻有“北斗七星”图案;湖北宜昌出土的巴人青铜镜背面,铸有太阳纹与星点纹组合图案。结合巴人活动区域多阴雨天气,星辰(尤其是北斗七星)对导航、农时判断的重要性,推测此类纹饰并非装饰,而是用于祭祀星辰、祈求农时顺遂的象征,体现天象崇拜与生产需求的直接关联。
二、祖先崇拜:
从“廪君”到“巴蔓子”的信仰传承与政治化
随着巴人从部落联盟发展为方国,祖先崇拜从“自然图腾衍生”转向“历史人物神化”,核心是“廪君”与“巴蔓子”两位人物的信仰化,且后者更具政治属性,成为巴人“忠义”精神的象征。
(一)廪君:族群起源的“始祖神”
廪君是巴人文献记载中最早的始祖,其信仰源于部落联盟时期的“祖先神化”。除《后汉书》记载的“掷剑浮船”建国传说外,《世本》(辑本)亦载“廪君之先,故出巫诞”,表明廪君与“巫”文化(巴人核心文化之一)同源,其形象兼具“部落首领”与“巫神”双重属性。考古层面,湖北恩施出土的巴人崖葬棺木上,刻有疑似“廪君乘虎”的图案,棺内随葬品有青铜剑(与“掷剑”传说呼应),推测为祭祀廪君的遗存,证明廪君信仰已渗透到巴人的丧葬习俗中,成为族群共同的精神源头。
(二)巴蔓子:方国时期的“忠义祖先”
巴蔓子是战国时期巴国将军,其“割头保土”的事迹使他从历史人物升华为信仰对象,体现巴人祖先崇拜的政治化转向。《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蔓子将军请师于楚,许以三城。楚师至,巴国既定,楚使请城。蔓子曰:‘藉楚之灵,克弭祸难,诚许楚王城,将吾头往谢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头授楚使。楚王叹曰:‘使吾得臣若蔓子,用城何为!’乃以上卿之礼葬其头。巴国葬其身,亦以上卿礼。”这一事迹后被巴人传颂,巴蔓子逐渐成为“忠君爱国”的象征,其墓(今重庆渝中区巴蔓子墓)自战国至明清均有祭祀记载,推测战国时期巴国已将其纳入祖先祭祀体系,通过崇拜“忠义祖先”凝聚族群,强化方国统治合法性。
三、巫鬼文化:
贯穿信仰体系的核心仪式与媒介
巴人信仰的显著特征是“巫鬼文化”的深度渗透,“巫”既是信仰仪式的执行者,也是沟通“人、神、鬼”的媒介,这一文化特质在文献与考古中均有明确体现,且与楚文化存在互动,但保持自身独立性。
(一)“巫”的核心地位:仪式执行者与信仰媒介
《山海经·大荒西经》载“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其中“巫咸”被后世学者考证为巴人巫觋代表(巴人活动区域曾出土“巫咸”铭文甲骨)。“十巫升降灵山”的记载,反映巴人认为“巫”可通过“灵山”(神山)往返于人神之间,负责祭祀、占卜、治病等核心仪式。考古层面,重庆万州出土的巴人青铜“巫觋像”,人物头戴羽冠、手持法器(疑似桃木杖),姿态呈“起舞”状,与文献中“巫舞降神”的记载吻合;湖北荆门出土的巴人竹简(战国时期),记载有“巫占雨”“巫祀鬼”的内容,进一步证明“巫”在巴人日常生活与信仰仪式中的核心作用。
(二)“鬼”的崇拜:与丧葬习俗结合的信仰实践
巴人信奉“鬼”,且认为“鬼”与祖先、自然神灵存在关联,这种信仰直接体现在丧葬习俗中。《后汉书》载巴人“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遂以人祠焉”,将“祖先魂魄”视为“鬼”的一种,且需用人祭祀;《华阳国志》载巴人“其民质直好义,土风敦厚,有先民之流。故其诗曰:‘川崖惟平,其稼多黍。旨酒嘉谷,可以养父。野惟阜丘,其稼多稷。旨酒嘉谷,可以养母。’”诗中虽未直接提“鬼”,但“养父”“养母”的表述暗含对祖先“鬼灵”的供奉观念。考古层面,巴人流行“崖葬”(悬棺葬、岩坑葬),如重庆巫山神女溪悬棺、四川珙县僰人悬棺(与巴人有文化传承),棺木多置于悬崖高处,推测为“让祖先鬼魂接近神灵”的仪式;棺内随葬品多为实用器物(如陶器、兵器),少礼器,体现“鬼需用人世之物”的信仰逻辑,与中原“事死如事生”的丧葬观既有相似,又因“巫鬼文化”而更具原始性。
四、结论:巴人信仰体系的特质与历史意义
综合考古与文献证据,巴人信仰体系是“自然崇拜为基础、祖先崇拜为纽带、巫鬼文化为仪式核心”的有机整体,其特质可概括为三点:一是“实用性”,信仰始终与生存环境(山川江河)、生产需求(天象祭祀)、政治统治(祖先神化)绑定,无脱离现实的抽象信仰;二是“融合性”,既保留西南土著族群的原始崇拜(如虎图腾、崖葬),又吸收中原文化元素(如青铜礼器、祖先祭祀观念),与楚文化存在互动却未被同化;三是“族群性”,信仰符号(虎纹、廪君传说、巴蔓子事迹)始终是巴人区别于蜀、楚、中原族群的身份标志。
巴人信仰体系的历史意义,在于其是西南地区早期族群“精神世界”的鲜活样本——它证明非中原族群的信仰并非“野蛮迷信”,而是基于自身环境与历史形成的有序体系,且通过“巫鬼文化”“虎图腾”等元素,深刻影响了后世西南地区的文化(如土家族的“白虎崇拜”、川渝地区的“巫文化”遗存),成为中国古代多元信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