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土家三抚信仰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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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信仰溯源:

从土司功德到族群神祀的历史演进


三抚信仰的根源,深植于巴渝及武陵山区土家族“以土司为核心”的历史记忆,是从“世俗治理崇拜”向“神圣信仰体系”转化的典型文化现象。其生成逻辑可追溯至宋元时期的“羁縻-土司制度”,核心脉络围绕“三位土司的历史功绩”与“民众情感认同”的双向互动展开。


南宋以降,武陵山区(含今重庆酉阳、湖北来凤、贵州铜仁等地)先后出现冉、杨、田、覃、向等土司家族,他们受朝廷册封,执掌地方军政大权,成为连接中央王朝与少数民族族群的“文化中介”。其中,酉阳冉氏土司的崛起最具代表性:绍兴元年(1131年),冉守忠因镇压龚滩金头和尚起义有功,被授“御前兵马使”并镇守酉阳,开启冉氏604年的统治史;同期,思州(今贵州务川)田氏、播州(今贵州遵义)杨氏亦以军功获封,与冉氏并称“武陵三大土司”,他们在任内兴修水利、开辟商道、化解族群冲突,甚至在抵御外侮时协同作战,成为维护地方稳定的“定海神针”。


民众对土司的崇拜,最初源于“生存依赖”——在山地环境恶劣、中央管控薄弱的背景下,土司的治理能力直接决定族群的生计与安全。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世俗感激”逐渐升华为“神性敬畏”:土司去世后,民众为其立祠祭祀,将其视为“护境之神”;明清时期,随着土司制度的成熟与文化整合,分散的单个土司祭祀逐渐融合,形成以“三位功勋最著的土司”为核心的“三抚信仰”,“三抚”之名既源于土司“宣抚使”的官职,也暗含“安抚民生、抚慰族群、抚恤一方”的功德隐喻。


改土归流(清代雍正年间)后,土司制度瓦解,但三抚信仰并未消亡——失去实际统治权的土司,反而以“族群共同祖先”的身份被重新塑造,成为土家族凝聚身份认同的精神符号,信仰的核心从“祈求治理”转向“传承文化记忆”,完成从“官方祭祀”到“民间信仰”的转型。


二、信仰内核:

多元地域中的“同构与差异”


三抚信仰并非单一固化的体系,而是在巴渝及武陵山区形成“核心共性+地域变体”的格局,其差异源于不同区域的土司历史与族群构成,却始终围绕“感恩功德、凝聚族群”的核心内核展开。


(一)核心共性:信仰的精神底色


无论地域如何变化,三抚信仰始终坚守三大共同特质:


1. “功德成神”的价值逻辑:供奉的“三抚”均为“有德于民”的土司,而非神话虚构人物,民众祭祀的核心是“报其恩、承其志”——感恩土司护境安民的功绩,传承其团结族群的精神,这与土家族“重实际、敬先贤”的文化性格高度契合。


2. “族群认同”的功能指向:三抚信仰是土家族区别于其他族群的“文化标识”。在改土归流后族群身份面临消解的背景下,祭祀三抚成为“确认我者”的重要仪式,尤其是在跨地域的土家族聚居区,共同的三抚信仰能快速拉近族群距离,形成“文化共同体”。


3. “实用诉求”的世俗属性:与纯粹的宗教信仰不同,三抚信仰始终带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民众祭祀时,既祈求三抚护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也祈求家族和睦、族群安宁,甚至在经商、求学时向三抚“许愿”,体现“神随人需”的民间信仰特质。


(二)地域变体:信仰的多元表达


受历史上土司管辖范围与族群迁徙的影响,三抚信仰在不同区域呈现出“供奉对象差异化、仪式细节本地化”的特征:


• 巴渝核心区(重庆酉阳):以“冉、杨、田”为三抚正祀,这与酉阳冉氏土司的统治背景直接相关。酉阳三抚庙的神龛牌位明确书写“冉氏宣抚、杨氏宣抚、田氏宣抚之神位”,祭祀时需供奉“刀头酒礼”(猪头、米酒),并由家族长辈讲述冉守忠镇守酉阳、杨田二氏协同抗敌的历史,强化“三大土司共护武陵”的记忆。


• 鄂西片区(湖北来凤、咸丰):三抚信仰以“覃、田、向”为核心,被称为“三挣神”(“挣”意为“拼搏建功”)。据《来凤县志》记载,覃氏土司因“开辟鄂西荒地”、田氏因“化解土汉冲突”、向氏因“抵御倭寇”获祀,当地祭祀时会跳“摆手舞”,将三位土司的功绩编入舞词,以歌舞形式传承历史。


• 黔东片区(贵州铜仁、印江):融合“冉、杨、田”与本地“张姓土司”的记忆,部分地区出现“三抚+一辅”的祭祀模式,但核心仍以“武陵三大土司”为尊,祭祀仪式中加入“傩戏表演”,通过戏剧化的情节再现土司治理地方的场景,兼具娱乐性与教化功能。


这种“同构与差异”的格局,恰恰证明三抚信仰是“活态的文化”——它既坚守“感恩土司、凝聚族群”的核心,又能根据地域历史灵活调整,最终成为覆盖整个武陵山区土家族的“共性信仰”。


三、祭祀仪式:

庄重仪轨与大众参与的文化表达


三抚信仰的生命力,集中体现在其丰富的祭祀仪式中。这些仪式既保留着对土司的“神圣敬畏”,又充满民众参与的“世俗温度”,是“庄重性”与“亲民性”的完美融合,也是信仰传承的核心载体。


(一)仪式的时空坐标:与历史记忆深度绑定


三抚祭祀的时间与场所,均暗含对土司历史的纪念:


• 祭祀时间:核心祭祀日多与土司的“重要历史节点”相关——酉阳以“冉守忠赴任酉阳日”(农历三月十八)为大祭日,来凤以“覃氏土司开荒日”(农历五月初五)为祭祀高潮,部分地区还会在“改土归流日”(农历八月十五)举行“感恩祭”,纪念土司制度瓦解后族群仍能团结存续。此外,春节、端午等传统节日会举行小型祭祀,形成“大祭重历史、小祭重日常”的格局。


• 祭祀场所:以“三抚庙”(或“三抚宫”)为核心阵地,庙址多选择土司当年的治所或功绩发生地——酉阳三抚庙位于龚滩古镇(冉氏土司最初的镇守地),坐东向西,与当年冉守忠“镇守西境”的方向一致;来凤三抚宫紧邻覃氏土司的旧宅,庙内保留土司用过的兵器与印章,成为“活的历史博物馆”。


(二)仪式的流程:从神圣仪轨到大众狂欢


三抚祭祀仪式通常分为“神圣祭祀”与“大众庆典”两部分,兼顾对神祇的敬畏与民众的情感表达:


1. 神圣祭祀:庄重的历史致敬


◦ 备礼安神:祭祀前一日,主祭人(多为族群内德高望重的长辈或土司后裔)需“斋戒沐浴”,整理三抚庙神龛——更换神位新纸,摆放供品(猪头、全鸡、米酒、五谷),供品需“全而净”,象征对土司的虔诚;同时,在庙前悬挂“三抚功德榜”,书写三位土司的功绩,供民众瞻仰。


◦ 焚香迎神:祭祀当日清晨,主祭人点燃三炷香,率领族群代表跪拜神龛,念诵《迎神诰》:“冉公守土,杨公拓疆,田公安民,三抚降祥。今备薄礼,恭请神降,护我族群,永保安康。” 念毕,鸣锣三声,象征“唤醒神恩”。


◦ 献酒读疏:主祭人依次向三位土司献酒三杯,每献一杯念一句祷词,随后宣读《祭三抚文》,内容多为“追忆土司功绩、祈求族群团结”,如“昔年土司在,护我武陵安;今日我辈祭,承志共团圆……”,直白表达对历史的铭记与对族群的期许。


◦ 送神归位:祭祀尾声,焚烧“纸钱”与“功德疏文”,燃放鞭炮,主祭人再次跪拜,念诵《送神诰》,仪式方告结束。


2. 大众庆典:全民参与的文化狂欢


神圣祭祀后,仪式转向“大众参与”,成为整个族群的文化盛宴:


◦ 摆手舞表演:土家族群众身着传统服饰,在三抚庙前的广场跳“摆手舞”,舞队以“三抚”为核心编排动作,如“冉公挥剑”“杨公开荒”“田公引水”,将土司功绩融入舞蹈,既是对历史的再现,也是对文化的传承。


◦ 土司故事宣讲:长辈在庙内设置“故事台”,向青少年讲述三位土司的生平——冉守忠镇守龚滩的英勇、杨土司开辟商道的智慧、田土司化解冲突的包容,让年轻一代在听故事中了解族群历史,强化身份认同。


◦ 族群宴饮:祭祀结束后,族群成员共同宴饮,桌上必摆“三抚菜”(由三位土司当年喜爱的菜肴组成),宴饮中禁止争吵,倡导“和睦相处”,呼应三抚信仰“凝聚族群”的核心功能。


四、文化价值:

从历史记忆到当代精神的传承


三抚信仰并非“过时的封建迷信”,而是土家族文化的“活态遗产”,其价值跨越历史,在当代仍发挥着重要作用,成为解读巴渝及武陵山区土家族精神世界的关键钥匙。


(一)历史价值:土司制度的“活态档案”


三抚信仰以“民间记忆”的形式,补充了官方史料的不足。正史中对土司的记载多聚焦“政治管控”,而三抚信仰的祭祀仪式、传说故事、庙宇建筑,却详细记录了土司“兴修水利、开辟商道、化解族群矛盾”的具体功绩,甚至保留了土司时期的生活习俗、道德规范。例如,酉阳三抚庙的“穿逗式梁架”与“阶梯式踏步”,还原了土司时期土家族的建筑风格;祭祀中的《祭三抚文》,成为研究土司与民众关系的重要文献。这些“活态档案”,为学术界研究土司制度、民族关系、地域历史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实物与文本资料。


(二)族群价值:身份认同的“精神纽带”


改土归流后,土家族失去了“土司统治”这一外在身份标识,而三抚信仰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通过祭祀三位共同的“土司祖先”,分散在巴渝、鄂西、黔东的土家族形成了“文化共同体”。在当代,这种凝聚力依然显著:每逢三抚大祭日,各地土家族群众会自发回到三抚庙参与祭祀,甚至海外的土家族后裔也会专程返乡;在民族地区的文化建设中,三抚信仰成为“土家族文化”的核心符号,通过庙会、非遗展演等形式,强化了族群的“文化自信”与“身份认同”。


(三)当代价值:乡村振兴与文化传承的载体


在当代乡村振兴战略中,三抚信仰展现出强大的“文化赋能”作用:


• 文化传承层面:三抚庙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如酉阳三抚庙),成为展示土家族文化的重要窗口,其祭祀仪式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通过“非遗进校园”“传承人培养”等项目,让年轻一代了解并传承信仰背后的历史与精神。


• 乡村发展层面:以三抚信仰为核心的“三抚庙会”,吸引了大量游客前来参观,带动了周边民宿、餐饮、手工艺品产业的发展,实现了“文化资源”向“经济资源”的转化;同时,庙会中“和睦相处”“团结互助”的理念,也促进了乡村邻里关系的和谐,为乡村治理提供了“文化支撑”。


五、结语:三抚信仰的本质

——土家族的“精神图腾”


从宋元时期的土司功德崇拜,到明清时期的族群信仰整合,再到当代的文化遗产传承,三抚信仰始终与土家族的命运紧密相连。它不是简单的“鬼神崇拜”,而是土家族以“土司历史”为载体,表达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族群团结”的坚守、对“历史记忆”的传承的精神图腾。


在巴渝及武陵山区的山水间,三抚庙的香烟袅袅不绝,祭祀的鼓声代代相传——这既是对三位土司的致敬,也是土家族对自身文化的自信宣告。三抚信仰的生命力,恰恰证明:真正的文化遗产,永远扎根于族群的记忆深处,既能承载历史的厚重,也能照亮当代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