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考察背景与遗址概况
(一)考察背景
合川钓鱼城作为南宋抗蒙战争的核心军事要塞,以“36年孤城抗蒙”的壮举载入史册。2021年,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钓鱼城遗址大草房文物点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一处不早于南宋淳祐时期的建筑遗迹,结合出土的琉璃构件、灰陶瓦当及铭文考证,确认其为佛教转轮藏经殿;同时,遗迹内出土的“经验熟方”铜印章、中药材铁罐及熬制中成药的作坊遗迹,证实该建筑兼具医疗、医药功能,为研究南宋战争背景下的医僧群体提供了直接考古依据。
佛教自传入中国后,“医方明”(佛教“五明”之一,即医学知识)成为僧人修行与济世的重要载体。从魏晋南北朝“佛图澄以医术弘法”,到唐代鉴真和尚“携药东渡疗民”,再到宋代释继洪著《岭南卫生方》、少林寺设“药局”抗金,医僧始终以“慈悲济世”为核心,将宗教信仰与医学实践结合,在民间医疗、战时救护中扮演重要角色。钓鱼城转轮藏殿医僧遗迹的发现,正是这一历史传统在战争场景下的具体呈现,填补了南宋军事要塞中“宗教-医疗”互动的研究空白。
二、转轮藏殿医僧相关考古遗存
本次考察以2021年大草房文物点考古成果为核心,结合钓鱼城遗址既往发掘的佛教遗存(如护国寺、摩崖造像),将医僧相关遗存分为医疗器具、药用遗存、功能遗迹三类,具体如下:
(一)医疗器具遗存
1. “经验熟方”铜印章
◦ 出土于转轮藏殿主体建筑东侧,为方形铜质印章,边长约5厘米,印文清晰刻有“经验熟方”四字。据《宋会要辑稿》记载,“熟方”指经长期实践验证的固定药方,宋代官方与民间均以“熟方”作为中成药配制的标准依据;而“经验”二字,表明该药方经医僧群体临床实践总结,类似于今天的中成药,具有实用性与权威性。
◦ 该印章为全国目前唯一出土的宋代僧医“熟药所”专用印章,直接佐证转轮藏殿存在系统化的医药配制活动,医僧群体通过印章规范药方使用,体现其医疗活动的专业性与规范性。
2. 中药材储存与炮制器具
◦ 遗迹内共出土12件带盖铁罐,均发现于建筑西侧的小房间(推测为药库),罐内残留中药材粉末(具体种类待进一步检测),罐身有“甘”“辛”等简易刻字,推测为药材性味标注,符合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按性味分类储药”的传统。
◦ 建筑南侧发现3处陶制熬药灶,灶体呈圆形,内径约80厘米,灶壁有明显烟熏痕迹,灶旁出土10余件残破的陶质药罐,罐底残留黑褐色药渣,经初步检测含植物纤维,符合南宋“煎剂为主、丸散为辅”的用药习惯,证实此处为医僧熬制中成药的核心区域。
(二)药用功能相关遗迹
1. 转轮藏殿的“宗教-医疗”布局
◦ 遗址平面呈“前殿后阁”格局:前殿为转轮藏主体(供奉佛经转轮架,已残),后阁分为东西两区,东区出土佛经残片与佛造像残件,为宗教活动区;西区即上述药库与熬药灶所在,为医疗功能区。这种“宗教空间与医疗空间相邻”的布局,体现佛教“弘法”与“济世”的结合——医僧在诵经弘法之余,可直接开展药材储存、炮制与救治活动,符合宋代寺院“寺医一体”的常见模式(如北宋汴京大相国寺设“惠民药局”,即采用类似布局)。
2. 与护国寺的医疗互动
◦ 转轮藏殿位于钓鱼城核心区域,距离护国寺(钓鱼城主寺)仅800米。此前考古发现,护国寺药师殿前的“龙眼井”为战争时期军民主要水源,而转轮藏殿出土的陶罐残片与护国寺僧房出土的器物风格一致,推测两者在医疗资源上存在联动:护国寺提供基础水源与宗教支持,转轮藏殿专注医药配制与重症救治,形成“主寺-分殿”的医疗协作网络,覆盖全城军民。
三、基于历史上医僧群体功能考查
结合钓鱼城抗蒙战争的历史背景(1243-1279年),及中国佛教医僧的传统功能,从战时救护、防疫治理、精神支撑三个维度,可还原转轮藏殿医僧的具体作用:
(一)战时创伤救治:以“实用医术”支撑军事防御
南宋时期,战争创伤以金疮(刀剑伤)、箭伤、感染为主要类型,医僧的救治能力直接关联守城军民的战斗力。
• 从考古遗存看,转轮藏殿出土的熬药灶与药罐,印证医僧可能配制“金疮药”“止血散”等战时急需药物。参考宋代医僧释继洪《岭南卫生方》中“用蒲黄、五灵脂治金疮出血”的记载,及少林寺药局“行军散”抗金的案例,推测钓鱼城医僧结合巴蜀地区草药资源(如川续断、川芎等当地常见药材),研制出适合山地战争的创伤药方,通过“熟方”标准化配制,快速供应前线。
• 历史记载层面,《合州志》提到钓鱼城“军民数万,伤病者众,寺僧多疗之”,虽未明确指向转轮藏殿,但结合遗址的医疗功能定位,可推断此处医僧是创伤救治的核心力量——他们不仅为士兵处理伤口、敷药,还可能为平民治疗因战争引发的骨折、外伤感染等病症,缓解城内医疗压力。
(二)城防防疫治理:以“僧医传统”阻断疫病传播
钓鱼城作为孤城,长期被蒙军围困,人口密集、卫生条件恶劣,极易爆发瘟疫(如南宋常见的“瘴疟”“霍乱”),防疫成为守城的关键环节。
• 佛教寺院自古有“清洁道场”的传统,而医僧更将“防疫”纳入“慈悲济世”的范畴。从转轮藏殿的布局看,药库与熬药区远离宗教活动区,且靠近水源(龙眼井支流),既便于药材清洗,也避免了医药加工对宗教空间的污染,体现医僧“防疫先防污”的意识。
• 结合宋代医僧防疫经验(如释继洪用“青蒿饮”治瘴疟),推测钓鱼城医僧通过两个层面防疫:一是“预防”,即向军民传授“焚烧艾叶驱邪”“饮用草药汤剂增强抵抗力”等方法;二是“救治”,对已感染疫病者进行隔离治疗(转轮藏殿西侧的独立小房间或为隔离区),通过中成药批量治疗,阻断疫病扩散。这与《宋会要》记载的“僧医掌民间防疫,岁无大疫”的社会功能高度契合。
(三)精神与医疗协同:以“宗教信仰”强化抗敌意志
医僧的特殊性在于,其“医者”身份与“僧人”身份相互叠加,既能治疗身体伤病,也能通过宗教信仰缓解军民的战争创伤。
• 转轮藏殿作为佛教建筑,医僧在救治过程中,可能通过“诵经祈福”“讲解因果”等方式,帮助军民缓解恐惧、焦虑情绪——对于重伤无法治愈者,宗教慰藉可减少其痛苦;对于轻伤者,信仰支撑能增强其康复信心,间接提升战斗力。
• 从钓鱼城“36年坚守”的历史事实看,精神凝聚力是关键因素之一。医僧以“护国”(护国寺之名源于佛教“护国思想”)为信仰核心,将医疗救治与“保家卫国”的理念结合,使军民感受到“佛法护佑”的力量,这种“精神-医疗”的双重支撑,成为钓鱼城长期抗蒙的重要精神动力。
四、历史定位与学术价值
(一)历史定位:南宋“战争医僧”的典型样本
钓鱼城转轮藏殿医僧群体,是中国佛教医僧传统在军事场景下的特殊形态:与和平时期“民间寺医”(如大相国寺惠民药局)相比,他们的医疗活动直接服务于军事防御,以“创伤救治、防疫”为核心,具有“战时性、紧迫性”;与官方军医相比,他们兼具宗教身份,能提供“医疗+精神”的双重支持,弥补了官方医疗体系的精神空白。这一群体的存在,证明南宋抗蒙战争中,宗教力量已深度融入军事后勤体系,成为“军民一体”防御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学术价值
1. 填补考古与历史研究空白此前关于宋代医僧的研究多依赖文献(如《宋高僧传》《岭南卫生方》),缺乏战争场景下的考古实证。转轮藏殿“经验熟方”印章、熬药遗迹等的发现,首次将“医僧-战争-医疗”三者直接关联,为研究宋代僧医制度、战时医疗体系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实物资料。
2. 深化佛教与社会互动的认知该遗迹印证了佛教“护国济世”思想的实践落地:医僧并非脱离现实的修行者,而是主动参与社会危机(战争)的实践者。他们以“医方明”为工具,将宗教信仰转化为实际的社会服务,这一过程不仅强化了佛教在民间的影响力,也丰富了中国古代“宗教与社会互动”的历史内涵。
3. 为巴蜀地区医学史研究提供新视角钓鱼城位于巴蜀腹地,医僧的医疗实践必然结合当地药材资源与医学传统(如巴蜀“本草学”)。未来对出土中药材的进一步检测,或将揭示南宋巴蜀地区“僧医草药”的独特体系,补充区域医学史的研究内容。
五、结论
合川钓鱼城转轮藏殿遗迹的考古发现,清晰展现了南宋抗蒙战争背景下医僧群体的存在与价值:他们以转轮藏殿为“宗教-医疗”模式,通过标准化的中成药配制(“经验熟方”印章为证)、针对性的创伤救治与防疫治理,为钓鱼城坚守提供了关键医疗支持;同时,以佛教信仰为纽带,将医疗服务与精神激励结合,成为守城军民的“双重保障”。
这一群体的历史实践,既是中国佛教“医方明”传统的延续,也是宋代宗教力量深度参与社会危机应对的典型案例。转轮藏殿遗迹作为“战争医僧”的实物载体,其学术价值不仅在于填补了相关考古与历史研究的空白,更揭示了古代“宗教、医疗、军事”三者互动的复杂关系,为理解中国古代社会应对危机的多元机制提供了重要启示。未来随着出土中药材检测、遗址布局的进一步研究,医僧群体的具体医疗技术、与其他社会群体的协作细节等问题,或将得到更深入的解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