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宰相张商英与《护法论》 —— 道坚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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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儒释道三教激荡交融的文化图景中,张商英是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官至尚书右仆射(相当于宰相),以直言敢谏的政声留名青史;同时以“无尽居士”之名深耕禅门,成为禅宗黄龙派嗣法弟子,更以一篇《护法论》为佛教立言,被后世誉为“宋代禅门第一外护”。这位集高官与居士身份于一身的学者,其人生轨迹与思想世界,始终与佛教紧密交织。


从排佛到归佛:

张商英的佛教因缘与悟道历程


张商英(1032—1121),字天觉,蜀州新津(今成都市新津区)人,自小便以豪放倜傥著称,早年对佛教秉持鲜明的排斥态度。治平二年(1065年)登进士第后,他首任通川主簿(今四川达州),一次游览佛寺时,见藏经阁内“梵夹金字齐整”,竟愤慨直言“吾孔圣之教,不如胡人之书耶?”,当即萌生撰写《无佛论》驳斥佛教的念头。


这一想法的转变,始于妻子向氏的点拨与佛经的触动。向氏听闻其志后反问:“既言无佛,何论之有?当须著有佛论始得”,短短一语令张商英初生疑虑。后来他偶然得见《维摩诘所说经》,读到“此病非地大,亦不离地大”时,不禁惊叹“胡人之语能尔耶!”,对佛教义理的精妙产生了强烈好奇。向氏顺势劝其“熟读此经,然后著无佛论”,这份警醒让他“悚然异其言,由是深信佛乘,留心祖道”,彻底放下了排佛之心。


张商英的佛教修行并非停留在典籍研读,而是走向了禅宗的悟道实修。元祐六年(1091年),他任江西转运使时,先谒见东林常总禅师,其禅学见解得到禅师印可;后又拜会兜率从悦禅师,起初因禅师身材短小而心存轻视,待一番对话后,方知其禅学造诣深不可测。从悦禅师对他的疑问层层引导,最终使其彻悟禅宗精髓,作偈“鼓寂钟沉托钵回,岩头一拶语如雷。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记来”明志,正式成为黄龙派在家嗣法弟子。这次悟道彻底重塑了他的精神世界,此后佛教不仅是信仰,更成为其为人处世、理政决策的内在准则。


佛教对张商英的终身影响:

从修身到理政


悟道后的佛教信仰,如同一条主线贯穿了张商英的余生,从个人修身到朝堂理政,均留下了深刻印记。


在个人层面,佛教塑造了他通透豁达的人生态度。作为历经五朝的官员,张商英仕途起伏跌宕,曾因直言进谏被贬斥,也因才干卓著两度跻身相位,但他始终以禅者的定力应对荣辱。晚年罢相后,他寓居江津十余年,潜心修持之余,创建石门大佛寺、修缮石佛寺,以“镇水护航”的寺院建设践行佛教“慈悲济世”的理念,其禅诗与题刻中“实际理地不受一尘”的感悟,正是禅学修养的生动体现。他对文殊菩萨信仰尤为虔诚,曾多次朝礼五台山,撰写《发愿文》表达“五体皈依”之心,并著《续清凉传》记录见闻、弘扬佛法,成为居士佛教的核心人物。


在理政层面,佛教“慈悲怀柔”的理念深刻影响了他的施政风格。早在通川任上,面对渝州蛮夷叛乱,他便摒弃征伐之策,主张“谕以祸福”,亲往劝降首领王衮,展现了佛教“众生平等”思想在边地治理中的实践。升任宰相后,他更是将“仁恕”理念融入政策推行中,针对北宋中后期民生凋敝、社会矛盾加剧的问题,力主轻徭薄赋、整肃吏治,试图以“为政以德”呼应佛教“济世利人”的宗旨。史载他“心地善良,总是以慈悲为怀,方便为门,人若有求于他,必定挺身相助”,其“菩萨心肠的丞相居士”形象,正是佛教影响的直接写照。即便因劝谏宋徽宗耽于享乐而遭罢官,他也始终坚守“直道而行”的原则,这份韧性亦源于禅宗“不降其志”的修行底色。


《护法论》:应时而生的“护道之作”


张商英的佛教情怀与思想深度,最终凝结于《护法论》这一经典著作中。这部作品并非空泛的信仰抒发,而是针对北宋社会尖锐的排佛思潮,为佛教正名的“论战之作”。


写作背景:排佛思潮的多重冲击


《护法论》的诞生,直接源于当时双重压力的叠加。一方面,历史阴影的延续——“三武一宗”毁佛事件的创伤尚未消散,佛教界始终面临制度性打压的风险;另一方面,北宋士大夫的排佛浪潮愈演愈烈,以韩愈、欧阳修、李觏为代表的儒家学者,提出了一系列尖锐的批判观点。


这些排佛思想主要集中在三个层面:一是“文化异端论”,认为佛教源自“胡人”,与儒家主导的华夏正统文化相悖,如韩愈痛斥佛教“伤风败俗”,视其为破坏伦理的“夷狄之教”;二是“耗国害民论”,指责佛教寺院广占田产、僧尼不事生产,耗费社会财富,欧阳修便在《本论》中批判佛教“使民力耗于无用之地”;三是“违逆人伦论”,认为佛教主张出家修行违背儒家“孝亲敬老”的伦理核心,将寺院生活斥为“弃家离亲”的不孝之举。与此同时,佛教内部也存在部分“伪僧”借佛敛财的乱象,更给排佛者提供了口实,张商英遂以“护法”为己任,写下这篇雄文。


文本概况:篇幅与结构


《护法论》全文约七千余字,未明确划分章节,整体以“破立结合”的逻辑展开:先逐一驳斥排佛论调,再系统阐述佛教的价值,最终提出“三教合一”的主张。全文语言犀利而不失严谨,既引经据典又贴近现实,因论证有力、思想深刻,被后世收录于《大正新修大藏经》史传部,成为宋代居士佛教的标志性文献。


核心思想:三教互补与佛教正名


《护法论》最鲜明的观点,是打破“儒佛对立”的壁垒,提出“儒治世,道治身,佛治心”的三教互补论。张商英将三者比作“鼎之三足”,指出儒家以“仁义礼智”规范社会伦理,道家以“清静无为”调养身心,佛教以“明心见性”解决生命本质的困惑,三者功能各异却相辅相成,共同支撑起社会秩序与人生修养的完整体系。


针对排佛者的核心指责,他展开了精准回应:驳斥“耗国害民论”时,他明确区分了“真僧”与“伪僧”,指出真正的佛教徒“耕而食、织而衣”,践行简朴修行,而借佛敛财的“伪僧”并非佛教本真;回应“违逆人伦论”时,他强调佛教“慈悲济世”“孝亲报恩”的教义,认为佛教倡导的“引导亲人脱离苦难”的“大孝”,实则超越了世俗“养亲”的浅层伦理,与儒家“慎终追远”精神相通;反驳“文化异端论”时,他以历代高僧辅佐君主、安定社会的事例——如佛图澄化解战乱、鸠摩罗什译经弘法等,说明佛教早已融入华夏文化,成为“治世辅政”的重要力量。


结 语


张商英与《护法论》的价值,远超个人信仰的表达。作为大宋宰相,他以佛教理念滋养理政初心,展现了士大夫“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实践智慧;作为禅门居士,他以《护法论》打破思想壁垒,推动了宋代“三教合一”的文化融合。这部七千余字的著作,不仅为佛教在北宋社会站稳脚跟提供了理论支撑,更留下了“多元文化兼容并蓄”的历史启示。从通川初遇佛经的震撼,到庐山悟道的通透,再到朝堂护法的坚定,张商英用一生诠释了:信仰从来不是逃避现实的遁世工具,而是滋养心灵、担当责任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