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宰相李吉甫与《元和郡县图志》
文/道坚
一、生平事迹
李吉甫(758-814),字弘宪,赵郡(今河北赵县)人,出身唐代名门赵郡李氏,其父李栖筠曾任御史大夫,以刚正闻名。他早年凭借门荫入仕,历任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太常博士等职,因才思敏捷、熟知典章,逐渐崭露头角,却因卷入宰相窦参案,于贞元十一年(795年)被贬为忠州刺史,开启了长达六年的巴渝宦旅生涯。
元和元年(806年),唐宪宗继位,亟需整顿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李吉甫因“明练典故,详究理体”被召回朝廷,历任考功郎中、知制诰、翰林学士等职,逐步进入权力核心。元和二年(807年),他升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正式拜相。在任期间,他主导平定西川刘辟、镇海李锜的叛乱,削弱藩镇势力;整顿吏治,精简冗官,完善考课制度;编纂《元和国计簿》,厘清全国财政与户口,为“元和中兴”奠定了坚实的政治与经济基础。元和九年(814年),李吉甫暴病卒于相位,享年五十七岁,获赠司空,谥号“忠懿”。
后世对李吉甫的评价多聚焦于其政治才干与史学贡献。《旧唐书》称其“该洽多闻,尤精国朝故实”,赞其为“中兴之良相”;《新唐书》虽提及他与牛僧孺等“牛李党争”的渊源,却也肯定其“经纬之略,赞襄之益”。现代学者则更注重其在地理学领域的开创之功,认为《元和郡县图志》不仅是唐代地理研究的核心文献,更确立了中国古代地理总志的编纂范式,其“经世致用”的治学理念,对后世地方志编纂影响深远。
二、忠州六年的功绩
贞元十一年至贞元十七年(795-800),李吉甫在忠州(治所在今重庆忠县)的六年,是他人生中从低谷积蓄力量的关键时期。彼时的忠州地处巴渝腹地,远离中原政治中心,却成为他践行民本思想、积累地理素材的“试验田”。
在治政上,李吉甫摒弃个人恩怨,与同时被贬为忠州别驾的前宰相陆贽“捐弃前嫌,推心相待”。二人以民为本,共同推行善政:率领百姓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万顷,解决巴渝地区旱涝难题;减免苛捐杂税,减轻百姓负担,让历经战乱的忠州民生得以恢复;同时崇儒兴学,修建学堂,教化民风,使忠州从“蛮夷之地”渐成“文风化育之乡”,其政声在巴渝民间广为流传。
更重要的是,忠州的贬谪岁月,成为李吉甫编纂《元和郡县图志》的重要铺垫。他在处理地方政务之余,足迹遍布巴渝山水,实地勘察忠州及周边郡县的疆域、山川、物产,同时搜集当地的方志、图册与民间记载。这种“亲力亲为”的考察习惯,让他意识到当时地理文献的零散与混乱——既有记载简略之弊,又多脱离实际政务需求。正是在忠州积累的一手资料与治政感悟,让他萌发了编纂一部“详今略古、经世致用”地理总志的想法,为日后《元和郡县图志》的成书埋下伏笔。

三、《元和郡县图志》是中国古代地理总志的范本
(一)编纂背景与成书
元和三年(808年),李吉甫首次罢相后,以淮南节度使身份继续关注全国地理与政务。他深感唐代自安史之乱后,行政区划变动频繁,藩镇割据导致“版图混乱,疆理不明”,而此前的地理著作如《括地志》《元和郡国图》等或散佚、或简略,无法满足朝廷治理地方、掌控藩镇的需求。于是,他以“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为目的,耗时数年,整合全国郡县上报的资料、前代地理文献与自身实地考察所得,于元和八年(813年)完成《元和郡县图志》。
该书原名《元和郡县图志》,因每卷均附有地图(称为“图经”),后因北宋时地图亡佚,仅存文字,故又称《元和郡县志》。全书共40卷(今存34卷,缺6卷),以唐代元和年间的行政区划为基础,按“十道”分区,下辖府、州、县,详细记载了全国10道、47镇、368州(府)、1464县的地理信息,是中国现存最早、体例最完备的古代地理总志。
(二)内容与体例特色
《元和郡县图志》的核心特色在于“详今略古、经世致用”,其内容与体例对后世影响深远:
1. 内容详实,兼顾政务与民生:书中不仅记载各州、县的沿革、疆域(以“四至八到”标注距离,为后世地理志首创)、户口、山川、河流,还重点收录贡赋、物产(如盐铁、矿产、农作物)、兵要厄塞(如关隘、城堡),直接服务于朝廷的财政管理与军事防御。例如,在记载忠州时,既提及“西至涪州三百五十里”的疆域范围,也注明“贡生金、绵布”的地方特产,体现出鲜明的“政务导向”。
2. 体例严谨,确立总志范式:全书以“道-府(州)-县”三级行政区划为脉络,每州先叙沿革,再记地理、户口、贡赋、兵要,层次清晰。这种体例被宋代《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直接承袭,甚至明清《一统志》也未脱离其框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赞其“体例亦为最善,后来虽递相损益,无能出其范围”。
3. 史料价值珍贵,补史之缺:书中保留了大量唐代中期的珍贵史料,例如对安史之乱后藩镇辖区的记载,可与《旧唐书》《新唐书》相互印证;对各地山川地貌、古迹遗址的记录,如“龙门山,在(洛阳)县南二十三里,伊水所经”,成为后世研究唐代地理、历史的重要依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书中对部分边疆地区(如陇右、河西)的记载,因这些地区后来被吐蕃占据,其史料更显独一无二。
(三)历史影响
《元和郡县图志》的价值远超一部地理著作,它不仅是唐代“元和中兴”在学术领域的体现,更奠定了中国古代地理总志的编纂传统:
• 地理学领域:其“四至八到”的疆域标注法、“详今略古”的编纂原则,成为后世地理志的标准范式,推动中国古代地理学从“记古”转向“实用”,实现了从“地志”到“政书”的功能延伸。
• 史学领域:书中记载的行政区划、户口变化、贡赋制度等,为研究唐代政治、经济、军事提供了系统的一手资料,弥补了正史中地理志的简略之弊,被史学界称为“唐代地理的百科全书”。
• 文化领域:书中对各地古迹、寺庙、风俗的零星记载,也为研究唐代文化、宗教提供了重要线索,其中关于佛教寺庙的记录,便是考察李吉甫与佛教关联的关键依据。

四、李吉甫与佛教:记载中的关注与信仰的隐约痕迹
从现存史料与李吉甫的著述来看,对佛教的认知,主要体现在《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与个人文章的表述中。
(一)《元和郡县图志》中的佛教记载
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中并未专门设立“佛教”或“寺庙”类目,但在记载各地山川、古迹时,零散收录了十余处佛教寺庙的信息,这些记载多与历史事件、地理沿革相关,体现出他对佛教文化的关注:
• 关联历史的寺庙记录:如记载雍州(今陕西西安)等慈寺,称其为“唐太宗平窦建德处诏立”,并提及虞世南、李百药等名臣为其撰写碑铭,将寺庙与贞观年间的政治事件结合;记载华州(今陕西华县)玉华寺,点明其“原系王宫”,后改为佛寺,反映出唐代“宫寺转换”的文化现象。
• 具有文化标识性的寺庙:如记载扬州头陀寺,强调其是《昭明文选》中唯一收录碑文的佛寺,凸显其文学文化价值;记载齐州(今山东济南)神通寺,提及“符秦时沙门竺僧朗隐居于此”,以高僧事迹赋予寺庙历史厚重感。
• 与城市规划相关的佛教元素:在记载长安(今陕西西安)时,李吉甫详细描述隋代宇文恺营建都城的布局:“朱雀街南北有六条高坡,为乾卦象,九五为贵位,故置玄都观及兴善寺以镇之”,清晰记录了佛教寺庙在古代城市风水规划中的作用,也侧面反映出他对佛教与社会生活关联的观察。
此外,李吉甫在《元和十道图》(《元和郡县图志》的姊妹篇,已佚)中,曾将灵岩寺(今山东济南)与栖霞寺(今江苏南京)、国清寺(今浙江天台)、玉泉寺(今湖北当阳)并称为“四绝”,这一评价被后世沿用,可见他对佛教寺庙的文化地位有明确认知。
(二)李吉甫的佛教情感与信仰倾向
相较于《元和郡县图志》中的客观记载,李吉甫的个人文章更能体现他对佛教的态度。在《杭州径山寺大觉禅师碑铭》中,他详细记载了径山国一禅师法钦的生平与禅宗教义传承,文中明确写道“如来自灭度之后,以心印相付嘱……自达摩三世传法于信禅师,信传牛头融禅师,融传鹤林马素禅师,素传于径山国一禅师”,对禅宗法脉的梳理清晰准确,显示出他对佛教教义的深入了解。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碑铭中自称“归依释流”,意为归附佛教徒的行列,这一表述虽未必等同于严格的佛教信仰,却明确体现出他对佛教的认同与亲近。结合他在忠州时“崇儒兴学”却不排斥佛教文化,在《元和郡县图志》中客观记录佛教寺庙的态度来看,李吉甫对佛教的情感更偏向“文化认同”与“精神趋近”——他不似唐代佞佛的帝王或高僧那样痴迷,却以开放的心态接纳佛教作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其“归依释流”的表述,或许正是这种态度的直接体现。
结 语
李吉甫的一生,是唐代中期士大夫“经世致用”的典型写照:贬谪忠州的六年,他以治政实践积累民生经验,以实地考察奠定地理研究的根基;拜相辅政的岁月,他以谋略助力“元和中兴”,以学识编纂《元和郡县图志》。这部地理总志不仅是他个人才学的结晶,更成为中国古代地理学的里程碑,而书中对佛教寺庙的记载与个人文章中对佛教的态度,又为我们勾勒出一位唐代名相对多元文化的包容与认知。
从忠州的“为民兴利”到朝堂的“经纬天下”,从地理总志的“经世致用”到对佛教的“文化认同”,李吉甫以其政治才干与学术贡献,成为唐代“中兴”时代的重要注脚,而《元和郡县图志》则跨越千年,至今仍是我们触摸唐代地理、历史与文化的重要桥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