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巴文化的源头谱系中,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绝非单纯的神话故事,而是先秦时期巴地部族迁徙、母系与父系社会权力更迭、资源争夺的历史镜像。透过《世本》《后汉书》等古籍的记载,结合三峡地区的盐泉遗迹与考古发现,这则传说所承载的“盐权争夺”“部族融合”“文化转型”三重内涵逐渐清晰,成为解码巴人早期文明的关键钥匙。
一、古籍中的盐泉博弈
廪君与盐水女神的核心叙事,首见于秦嘉谟辑补《世本·姓氏篇》,其记载堪称“巴人创世史诗”的文字底稿:“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廪君名曰务相,姓巴氏,与樊氏、瞫氏、相氏、郑氏凡五姓,俱出皆争神。乃共掷剑于石,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独中之。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这段“掷剑定君”“土船验能”的记载,实则是巴氏从五姓部族中崛起、确立父系首领权威的历史缩影——彼时的巴地部族仍处于“争神”的联盟阶段,而廪君凭借“技优”胜出,标志着个体权威开始取代氏族共治,为后续部族迁徙奠定了权力基础。
当廪君率部沿夷水(今清江)西迁,传说的核心冲突在盐阳(今湖北长阳一带)爆发。《世本》详述了这场“盐权博弈”:“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飞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不知东西所向七日七夜。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云与汝俱生,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这段文字中,“鱼盐所出”四字道破冲突本质——盐阳地区的天然盐泉是当时最珍贵的战略资源,掌控盐泉便掌控了部族生存与发展的命脉。盐水女神作为当地母系部族的首领,以“共居”为条件提出联盟,实则是希望通过联姻或共治的方式,保留母系部族对盐泉的控制权;而廪君的“不许”,则体现了巴氏部族寻求独立掌控资源、推进父系权威的诉求。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对这一传说的转载,进一步印证了其在巴文化叙事中的核心地位。范晔在记载中特别强调“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点明了这场冲突的结局:巴氏部族不仅夺取了盐泉资源,更在夷城(今湖北恩施)建立起首个稳定的政权据点,原本平等的“五姓联盟”转变为“巴氏为君、四姓为臣”的层级结构,巴国早期的政治雏形由此诞生。
二、盐泉遗迹与母系遗存
若将传说置于三峡地区的考古与地理语境中,其“历史真实性”便有了实物支撑。盐水女神所掌控的“盐阳盐泉”,对应今湖北长阳渔峡口的“香炉石遗址”——这处距今4000-2000年的遗址,是巴文化早期的核心聚落,考古人员在此发现了大量与制盐相关的遗迹:包括熬盐的陶釜、储存盐卤的坑穴,以及用于运输盐品的船只残骸。遗址中出土的陶器纹饰多以“鱼”“虫”为主题,恰与传说中盐神“化为飞虫”“鱼盐所出”的记载形成呼应,证明当时的盐阳部族确实以渔盐为主要生计,且对“虫”(可能是盐泉周边常见的昆虫,或部族图腾)有着特殊的崇拜。
从社会形态来看,盐水女神的形象是巴地母系氏族社会巫文化的典型投射。在巴氏部族西迁之前,三峡地区的土著部族长期处于母系氏族阶段,女性作为部族首领掌控资源分配与祭祀权力,这与传说中女巫盐水女神“自主提出共居条件”“掌控盐泉”的情节高度契合。而廪君的“拒绝”与“射杀”,本质上是父系氏族势力对母系社会的冲击——随着生产力发展,男性在狩猎、迁徙、战争中的优势逐渐凸显,以廪君为代表的父系首领开始寻求打破母系部族的资源垄断,建立以男性为核心的权力结构。这种社会转型并非巴地独有,却是巴文化中最具戏剧化的叙事表达。
值得注意的是,传说中“盐神化虫蔽日”的情节,并非单纯的神话想象。三峡地区的春季常有大规模虫群(如蜉蝣)聚集,其数量之多可遮蔽日光,古人因无法科学解释这一自然现象,便将其与部族冲突结合,赋予盐神“操控自然”的神性。而廪君“以青缕为记、立阳石而射”的举动,则暗含了巴人的原始巫术与军事智慧——“青缕”是结盟的信物,却被廪君用作定位的标记;“阳石”(向阳的巨石)既符合巴人对“阳刚”的崇拜,也为射箭提供了制高点,这些细节都折射出早期巴人的生存智慧与斗争策略。
三、传说中的巴人精神与文明脉络
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最终沉淀为巴文化的精神内核,深刻影响了巴人的族群认同与行为准则。首先,传说确立了巴人“迁徙开拓”的族群基因——从武落钟离山(今湖北长阳)到盐阳,再到夷城,廪君率领部族沿清江不断西迁,最终进入巴蜀腹地,这种“逐资源而居”的迁徙历程,塑造了巴人坚韧、果敢的性格,也为后续巴国疆域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考古发现显示,巴人的活动范围从清江流域逐渐扩展至嘉陵江、长江上游,与传说中的迁徙路线高度吻合。
其次,传说中的“盐权争夺”,揭示了巴文化“因盐而兴”的文明脉络。在先秦时期,盐是比粮食更珍贵的“战略物资”,巴人凭借对三峡盐泉的掌控,迅速崛起为西南地区的强国——《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巴国“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苎,鱼盐铜铁,丹漆茶蜜,灵龟巨犀,山鸡白雉,黄润鲜粉,皆纳贡之”,其中“鱼盐”居贡物之首,可见盐产业在巴国经济中的核心地位。而盐水女神作为“盐之守护者”,虽在传说中失败,却并未被巴人遗忘——在三峡地区的民间信仰中,盐水女神逐渐演变为“盐神”,被制盐工匠供奉为行业保护神,这种“失败者的纪念”,恰恰体现了巴人对文明源头的敬畏。
最后,传说中廪君与盐水女神的“冲突与融合”,暗含了巴文化“多元共生”的特质。尽管传说以廪君的胜利告终,但巴人并未彻底否定母系文化的价值——在巴国的祭祀体系中,女性巫师(“巫姬”)仍占有重要地位;巴人的青铜器纹饰中,既有象征男性权威的“虎纹”(巴人图腾),也有象征女性崇拜的“蝉纹”(与盐神“化虫”呼应)。这种“父系主导、母系遗存”的文化特征,使巴文化区别于中原文化的“男尊女卑”,呈现出独特的包容性。
结 语
廪君与盐水女神的传说,从来不是尘封于古籍中的神话碎片,而是巴人早期文明的“活态档案”。从《世本》中“掷剑浮船”的权力确立,到香炉石遗址里“陶釜盐卤”的实物佐证,再到巴国“因盐而兴”的文明轨迹,这则传说将社会转型、资源争夺与族群迁徙熔于一炉,勾勒出巴文化从“部族联盟”到“方国文明”的演进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