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岩文苑 | 重庆土主信仰研究 ——以璧山神信仰为例

重庆土主信仰研究 

 ——以璧山神信仰为例

文/道坚法师


土主信仰是巴蜀地区民间信仰体系的核心组成部分,承载着地域文化记忆与民众精神寄托。其以“一方境主”为核心特质,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性、多样性与时代性。重庆作为巴蜀文化圈的重要枢纽,土主信仰尤为盛行,其中璧山神赵延之信仰凭借官方册封与民间崇信的双重推动,成为跨区域传播的典型范例。本文通过界定土主信仰的内涵,梳理巴蜀地区土主神祇谱系,系统考证璧山神赵延之的生平事迹与文献记载,追踪其信仰流布轨迹,调查相关遗迹现状,以期揭示重庆土主信仰的历史价值与文化意义。


一、土主信仰的内涵界定


土主是巴蜀民间对“境内主神”的尊称,指在特定地域内具有重大影响、被民众神化的人格神或自然神化身,核心职能是保境安民、护佑风调雨顺与五谷丰登。作为地方性神灵,土主信仰具有三大核心特征:


其一,民间性与功利性。土主信仰源于民众对生存环境的敬畏与美好生活的向往,祭祀活动多由民间自发组织,信仰实践直接关联农事丰歉、身家平安等现实需求,正如明人杨治在《重修土主祠祀》中所言,土主“为一方保障”,是民众日常生活的精神依托。


其二,地域性与多样性。土主信仰与地方历史紧密绑定,神祇多为对当地有特殊贡献的人物——或为勤政爱民的地方官,或为抵御外侮的英雄,或为造福一方的先贤,形成“一地一主”的多元格局。相较于土地神的狭小辖域,土主的信仰辐射范围更广,可涵盖一乡、一县乃至数县。


其三,时代性与融合性。土主信仰起源较早,宋代已出现明确“土主”称谓,明清时期达到鼎盛,部分信仰延续至今。其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道教、佛教文化元素,神格职能从单一保境向送子、祛病等多元拓展,形成兼容并蓄的信仰体系。


需明确的是,土主与土地神并非同一概念:土地神辖域狭小、职能单一,而土主作为“境主神”,不仅管辖范围更广,且兼具军政护佑、水旱调节等多重职能,在民间信仰中的地位更为尊崇。


二、巴蜀地区土主信仰的神祇谱系


巴蜀地区土主信仰呈现“百花齐放”的格局,神祇来源多元,涵盖历史名人、地方官员、神话人物等,形成各具地域特色的信仰体系。以下为主要土主神祇分类梳理:


(一)历史名人型土主

这类土主多为功绩卓著的历史人物,因德行或功绩被民众长期缅怀并神化:

• 巴蔓子:战国时期巴国将军,以“自刎谢楚、保全国土”的忠义之举闻名,被忠县民众尊为土主,建有巴王庙(原土主庙)供奉;

• 张飞:三国时期蜀汉名将,阆中民众感其忠义,立庙奉祀为土主,宋代起正式列入地方祭祀体系;

• 陈寿:西晋史学家,南充籍名人,因其文学成就与品德声望,被当地奉为土主;

• 严颜、邓艾:三国时期历史人物,井研县土主庙以二人为主祀神祇,彰显地方对忠义历史的尊崇。


(二)地方官宦型土主

此类土主多为任职期间政绩显著、造福一方的地方官员,离任后被民众立庙祭祀:

• 赵延之:唐代巴川县令、合州刺史,因平定夷寇、保境安民,后修道成仙,成为重庆璧山、合川、铜梁等地共同尊奉的土主,即璧山神;

• 李镇修:唐代巫山县令,任职期间勤政爱民,深受百姓爱戴,被奉为巫山县土主;

• 李继贤:唐代洋州刺史,通江县土主祠以其为主祀,彰显民众对贤官的感念;

• 韦皋:唐代西川节度使,彭县濛阳土主庙奉其为土主,纪念其治理蜀地的功绩。


(三)神话传说型土主

这类土主源于民间神话或自然崇拜,神格带有较强的想象色彩:

• 五龙神:江安县土主信仰的核心神祇,被视为掌管水利、调节雨旱的自然神化身,宋理宗赐额“安济庙”,纳入官方祭祀体系;

• 姚苌:十六国时期后秦开国皇帝,彭县铁峰土主庙将其奉为土主,融合了地方传说与历史记忆;

• 大黑天神:部分土主庙将其纳入供奉体系,兼具土主与佛教护法神的双重属性,体现信仰融合特征。


(四)移民关联型土主

明清时期“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中,移民将原籍信仰神祇带入巴蜀,成为新居地土主:

• 许逊:晋代道教人物,江西籍移民将其奉为土主,在四川多地建有供奉庙宇;

• 张七相公:唐代传说人物,湖广籍移民将其尊为土主,成为维系移民社群的精神纽带。


三、璧山神赵延之的生平与文献记载


(一)赵延之生平考述

赵延之的生平轨迹可分为“为官”“修道”“成神”三个阶段,其形象从地方官员逐步升华为跨区域信仰的神祇:

• 任职理政阶段:唐代大历年间(766-779年),赵延之出任巴川县令(今重庆铜梁、璧山一带),兼任南镇军兵马使。当时资泸夷贼频繁寇掠县境,百姓深受其害,赵延之主动领兵讨伐,凭借卓越军事才能击退贼寇,保全一方平安。因平叛有功,朝廷升任其为合州刺史,兼渝、合、资、泸等州经略安抚使,统筹区域军政事务,成为镇守川东的重要官员;

• 修道归隐阶段:任期满后,赵延之无心仕途,辞官归隐于璧山茅莱山恭天洞(又称恭天观),潜心修习道教功法,传说其得“玄门正宗修炼之术”,最终证道成仙;

• 神化册封阶段:唐代咸通二年(861年),夷贼再次攻逼州城,危急时刻民众向赵延之灵位祈祷,贼众竟不战自溃。朝廷闻讯后,册封赵延之为“威烈侯”,正式将其纳入官方祭祀体系。北宋至南宋时期,朝廷多次累加册封,先后赐封“威济侯”“威济显佑侯”“英显广利协济公”等爵位,最终进封“显应王”,神格地位不断提升。


(二)相关文献记载梳理

赵延之的事迹与璧山神信仰的发展,在正史、地方志、文献辑稿中均有记载,形成较为完整的史料链:

• 官方文献:《宋会要辑稿·礼二十》明确记载北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朝廷为赵延之庙宇赐额“普泽庙”,将其纳入国家祀典;南宋各朝册封诏书虽未完整留存,但《宋会要》《宋史·礼志》中均有相关册封记录,印证其官方认可的神祇地位;

• 地方志乘:明刘大谟、杨慎编纂的《四川总志》卷九记载“壁山(今璧山)西南十五里茅莱山,上有唐刺史赵延之庙”;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道光《重庆府志》及乾隆、嘉庆、同治年间的《璧山县志》,均详细记载了茅莱山普泽庙的位置与赵延之的功绩,明确其“璧山神”的地方主神身份;

• 学术与笔记文献:杜光庭《录异记》、孙光宪《北梦琐言》中,早有关于壁山神的记载,提及“乡人祭必以太牢,不尔致祸”,反映唐末五代时期壁山神信仰已初具规模;现代学者康文籍在《宋代四川地区民间信仰研究》中指出,壁山神原为唐代山神,宋代附会赵延之事迹后,成为兼具自然神与人格神属性的复合神祇。


四、璧山神赵延之信仰的流布与影响


(一)流布范围的拓展历程

璧山神信仰的传播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形成以重庆为核心、辐射西南多省的信仰网络:

• 核心区域奠基期(唐至北宋):信仰以璧山茅莱山普泽庙为中心,覆盖今重庆璧山、铜梁、合川、巴南等地,成为川东地区的主流民间信仰。这一时期的传播主要依赖民间口碑与地方官绅的推动,庙宇多为地方自发修建;

• 跨区域扩散期(南宋):南宋面临外敌入侵的严峻局势,朝廷多次册封赵延之以“激励民心、抵御外侮”,使璧山神信仰获得官方推广的契机。信仰范围迅速扩大至整个四川盆地,同时传入云南、贵州北部地区,今贵州遵义等地当时已建有璧山神庙;

• 全域巩固期(元明清):尽管元代璧山神事迹逐渐模糊,但其“土主”身份被广泛认可,成为巴蜀地区共同尊奉的神祇。明清时期,随着移民运动的推进,璧山神信仰与移民文化结合,在四川、重庆各地的土主庙、三圣宫(川主、土主、药王组合)中占据重要地位,大足石刻眠牛石第6号龛的“三圣造像”中,土主即被认为是璧山神形象。


(二)信仰影响的多维呈现

• 对民间信仰体系的影响:璧山神信仰推动了巴蜀地区“土主-川主-药王”三圣信仰组合的形成,泸县、大竹等地的三圣宫均将璧山神列为土主代表,大足宝顶山香会的参拜唱词中,常有“川主土主药王尊”的颂语,使璧山神成为区域信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 对地域文化的塑造:璧山神信仰成为璧山得名的文化渊源之一,茅莱山普泽庙被视为璧山“历史文化名片”,围绕赵延之的传说故事、祭祀习俗,融入地方民俗生活,形成独特的文化标识;

• 对社会凝聚的作用:在历史战乱与灾害频发时期,璧山神“保境安民”的信仰内核,成为凝聚民众情感、稳定社会秩序的精神力量;祭祀活动则成为地方社群的重要公共事件,强化了地域认同与集体记忆。


(三)相关寺院与祭祀场所分布

历史上供奉璧山神赵延之的寺院以“普泽庙”为核心名称,同时多以“土主庙”“璧山庙”等名义存在,主要分布于以下区域:

• 重庆地区:璧山区大兴镇茅莱山普泽庙(祖庭)、铜梁区土主庙、合川区土主庙、巴南区土主庙、大足区部分三圣宫,其中茅莱山普泽庙是历史最悠久、规格最高的祭祀场所;

• 四川地区:彭县、郫县、仪陇等地的部分土主庙,泸县、大竹等地三圣宫中的土主殿,均曾供奉赵延之或璧山神形象;

• 云贵地区:云南北部、贵州遵义等地的古代璧山神庙,虽多数已无存,但地方志中留有相关记载,印证其信仰传播的广度。


五、璧山神信仰相关遗迹现状


历经千年岁月侵蚀与历史变迁,璧山神信仰的相关遗迹大多已遭损毁,但仍有部分遗址与遗存得以保留,主要集中在重庆地区:

• 璧山茅莱山普泽庙遗址:作为璧山神信仰的祖庭,原庙为四合院布局,设有土主殿、玉皇殿、药王殿等建筑,现仅存破败遗址与部分残存石柱,墙壁壁画已斑驳模糊,仅能辨识大致轮廓。近年在庙后山崖发现罕见石刻仙女菩萨像等遗存,成为研究该信仰的重要实物证据;

• 大足石刻相关造像:大足眠牛石石刻第6号龛的“川主、土主、药王”三圣造像,虽经后世妆金修缮,但仍保留清代早期风格,其中土主造像被推测为璧山神形象,是目前保存较完好的图像遗存,为研究信仰传播提供了视觉佐证;

• 其他零星遗存:重庆合川区、铜梁区等地的部分古土主庙遗址,虽主体建筑已毁,但仍有碑刻、基石等遗存散落民间,部分地名(如土主镇、土主岭)仍保留着信仰相关的历史印记;南川区普泽寺(原名偏佛寺)始建于宋代,曾供奉赵延之,现存大雄宝殿为重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是为数不多的保存完整的相关建筑。

总体而言,璧山神信仰的实物遗迹现状较为严峻,多数庙宇仅存遗址,完整建筑极少,相关遗存的保护与整理工作亟待加强。


结 论

重庆土主信仰作为巴蜀民间信仰的重要分支,以其鲜明的地域性与多样性,承载着区域历史记忆与民众精神诉求。璧山神赵延之信仰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从唐代地方官员到宋代官方册封神祇,再到跨区域传播的土主信仰核心,其发展历程既是民间信仰自我完善的过程,也是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相互交融的缩影。尽管相关遗迹多遭损毁,但璧山神信仰仍以地名、民俗、传说等形式留存于西南地区的文化肌理中。深入挖掘土主信仰的历史内涵,保护相关文化遗存,对于传承巴蜀地域文化、丰富民间信仰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未来仍需通过考古发掘、文献整理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式,进一步厘清璧山神信仰的传播细节与文化影响,为地域文化保护提供有力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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