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溪十八峒”作为元、明、清时期西南边疆的重要地域符号，并非特指固定的地理实体，而是对多民族聚居的溪峒区域的泛称。这一概念承载着西南山地民族的生存记忆与历史抗争，其地理分布、文献记载与学术研究脉络共同勾勒出中央王朝与边疆族群互动的复杂图景。
一、从族群聚落到地域泛称
“九溪十八峒”的核心内涵随历史发展不断演变，融合了地理特征与社会属性的双重维度。“溪”本指西南山区纵横交错的溪流，既是族群定居的生命线，也是天然的地域分界；“峒”（或作“洞”）最初为苗族、侗族等族群的聚居单元，兼具“山间平地”的地理含义与“血缘共同体”的社会组织属性。先秦时期，“峒”已成为武陵山区族群的基本生活单位，至唐宋羁縻制度下逐渐演变为基层行政建制，元明土司时期则更多保留地名符号意义。
“九”与“十八”并非确指具体数量，而是古代汉语中表“众多”的约数，类似“九州”“十八省”的表述传统。这一称谓的形成，本质是中央王朝对西南边疆复杂族群分布的概括性认知——既因该区域“溪谷纵横、峒寨林立”的地理特征，也因族群聚落分散、难以精确计数的治理现实。从社会组织角度看，它最初是血缘与地缘结合的族群共同体，后逐渐演变为多民族聚居区的泛称，成为西南边疆“蛮夷之地”的文化标识。
二、三大核心区域的空间联结
明清时期，西南地区形成了三个相对独立的“九溪十八峒”核心分布区，均集中于武陵山及周边山地丘陵地带，与“武陵蛮”后裔族群的迁徙轨迹高度吻合。
湘鄂西区域以今湖北恩施、湖南张家界为中心，涵盖沅江上游支流流域。这里溪流密集，龙山、永顺等地至今留存“灵溪”“拉西峒”等相关地名遗存，元末土家族首领覃垕曾率该区域“九溪十八峒蛮”发动反明起义，印证了其作为土家族聚居核心区的地位。
川（渝）湘交界区域包括今重庆黔江、酉阳及湖南湘西部分县域，石堤古镇等蜀东要塞曾是该区域的交通与军事枢纽。元至正六年，瑶族首领吴天保在此发动起义，队伍迅速席卷川湘黔边界，凸显了该区域多民族联动的特征。
湘黔桂边区以靖州、黎平为中心，延伸至桂北山区，是侗族聚居的核心地带。唐宋时期这里已设“十峒”行政体系，明清文献中“峒僚”“仡伶”等称谓多指向此区域族群，林宽领导的侗族起义便爆发于该区域的铜鼓卫一带。
三个区域虽地理分隔，但通过水系与山间通道形成联系，共同构成“九溪十八峒”的地域整体，成为苗、土家、侗等民族的主要活动空间。
三、古籍中的符号建构
关于“九溪十八峒”的文献记载散见于正史、方志、政书等各类典籍，呈现出从模糊描述到具体记录的演变过程。
正史中，《宋史》首次明确使用“溪峒蛮”称谓，记载“羁縻州峒，自唐以来内附，分析其种落，大者为州，小者为县，又小者为峒”，奠定了“峒”作为基层建制的文献基础。《元史·世祖本纪》详细记录了至元二十年“沅、辰、澧、施、黔等地九溪十八峒诸蛮”的抗元起义，提及“设伏险要，以木弩竹矢”的作战方式，是较早明确记载该区域族群活动的史料。《明史》则集中收录了洪武至崇祯年间该区域的数十次起义事件，如林宽起义、吴不尔起义等，将“九溪十八峒”与苗族、侗族反抗活动直接关联。
地方志与边疆文献提供了更细致的细节。明代田汝成《炎徼纪闻》记载“聚而成村者为峒，其酋长曰峒官”，清晰描述了“峒”的社会组织形态。清代《永顺府志》《恩施县志》等则收录了当地流传的“九溪”“十八峒”具体名称歌谣，如“清溪、佑溪、土溪……共为九溪；酉酬洞、息宁洞……共为十八洞”，反映了民间对这一概念的具象化认知。此外，宋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明代王阳明《王阳明全集》等文献，在提及西南边疆治理时，均以“溪峒”“九溪十八峒”泛指多民族聚居区域，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地理符号的通用性。
四、从族群考辨到多维阐述
现代学术对“九溪十八峒”的研究始于20世纪初，经历了从族源考证到制度分析、文化阐释的多维度拓展。
早期研究聚焦族源与地理考证。日本学者鸟居龙藏在《中国少数民族地带踏查记》中，首次结合实地调查梳理了“溪峒”与苗族、瑶族的族源关联，开启了实证研究范式。民国时期，凌纯声、芮逸夫在《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通过语言学与民俗学证据，证实“九溪十八峒”区域族群与古代“武陵蛮”的传承关系，明确了苗族在该区域的主体地位。
中期研究侧重制度与历史事件分析。当代学者黄柏权在《武陵地区土司制度研究》中，系统探讨了元明土司制度下“峒”作为行政单元的演变，指出“九溪十八峒”的形成与羁縻—土司制度的推行直接相关。杨洪林在《西南民族起义史论》中，以“九溪十八峒起义”为案例，剖析了该区域多民族联合反抗的特征，揭示了族群认同与反抗运动的互动关系。
近年研究呈现跨学科融合趋势。部分学者通过地名学研究，如《溪峒与九溪十八峒考略》一文，梳理了“溪”“峒”地名的时空分布规律，印证了三大核心区域的存在。还有学者结合考古发现与分子人类学成果，将“九溪十八峒”区域的族群迁徙与文化融合纳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框架下解读。此外，文学与文化研究领域也关注到这一概念的传播，如分析《鬼吹灯之怒晴湘西》对元代九溪十八峒起义的艺术演绎，探讨其文化符号意义。
五、结 语
“九溪十八峒”从一个描述西南边疆地理与族群的泛称，逐渐演变为承载历史记忆的文化符号。其地理分布呈现三大核心区域的空间格局，与苗、土家、侗等民族的聚居轨迹高度契合；古籍文献的记载既反映了中央王朝对边疆的认知历程，也留存了族群生存与抗争的珍贵史料；学术研究则从多元视角揭示了其背后的族源传承、制度演变与文化内涵。
这一概念的形成与演变，本质上是西南山地民族在与自然环境、中央王朝的互动中，逐步构建地域认同与族群边界的过程。深入研究“九溪十八峒”，不仅有助于厘清西南民族的历史脉络，更能为理解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提供重要的区域样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