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庆华岩佛教博物馆藏品-汉代西王母多头陶灯(局部)
一、器物定名与基本规制
本文研究对象为华岩寺下属单位,国家二级博物馆重庆华岩佛教博物馆馆藏汉代西王母多头陶灯(简称“华岩西王母陶灯”),属东汉晚期巴蜀地区典型丧葬明器,为巴蜀红陶质捏塑兼堆塑工艺制成。其具体规制如下:通高1.03米,底座直径0.55米,进深0.18米,整体呈垂直分层结构,共设七层,每层均有独立功能分区与造型主题;灯体自上而下分布多个灯盘(含顶层主灯盏),形成多头照明格局,是汉代陶灯中体量较大、层级繁复的代表性器物,符合文献记载中高等级墓葬随葬明器的规格标准。
二、同类文物收藏概况
与华岩西王母陶灯同类型的汉代西王母主题多头陶灯,国内主要收藏于常州油灯博物馆(馆藏十三头西王母陶质油灯)、成都香米园汉陶艺术博物馆(汉代西王母座陶灯)、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绵阳新皂乡崖墓出土五灯盘西王母陶灯)、河南博物院(西汉红绿釉西王母元素陶灯)等机构;海外仅美国耶鲁大学美术馆藏有东汉彩绘陶堆塑西王母像灯座,为同类文物中少见的海外遗存。这些文物共同构成了汉代西王母陶灯的形制谱系,印证了该类器物在当时的流行范围与文化影响力。
三、华岩西王母陶灯
1. 层级结构的完整性:相较于其他同类器物常见的3-5层结构,该陶灯以七层分层完整呈现“幽冥、人间、仙境”的三重宇宙体系,从底层灵龟到顶层西王母的造型序列,完整无缺,是目前已知层级最完整的汉代西王母陶灯之一。
2. 图腾组合的系统性:将灵龟、灵熊、灵狐、玄鸟等多元部族图腾与西王母信仰符号集中于一体,既保留了上古部族图腾的原始特质,又完成了信仰体系的整合,这种图腾组合的系统性在同期同类文物中较为罕见。
3. 礼制等级的明确性:其1.03米的高度、多层多头的造型及完备的仙境场景塑造,契合汉代高等级明器的规制特征,相较于民间墓葬中常见的简易单体西王母陶灯,更直接地反映了高阶贵族的信仰实践与丧葬礼仪,是汉代陶灯礼制等级的典型例证。
4. 地域文化的典型性:作为巴蜀地区出土的代表性器物,灯体造型融入了巴蜀文化对昆仑仙境的独特想象,同时将本地部族图腾与中原西王母信仰深度融合,体现了东汉晚期巴蜀与中原的文化交流互鉴,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标识性。
四、引路神灯的信仰内核
华岩西王母陶灯的核心宗教用途是作为“引路神灯”,期望照亮亡者的升天之路,成为连接生死、沟通人神关系的神圣媒介,其内涵可从三方面阐释:
1. 照亮升仙之路:在汉代丧葬信仰中,墓葬被视为灵魂通往仙境的起点,黑暗的幽冥之路易导致灵魂迷失。陶灯点燃后,多层灯焰的光明象征西王母仙境的神性光辉,为墓主灵魂驱散冥界阴霾,指引其奔赴昆仑仙境的正确路径,避免陷入无尽幽暗,是“死后升仙”信仰的具象表达。
2. 智慧启迪的象征:灯焰的“光明”意象在宗教语境中延伸为智慧的象征与光明的崇拜。西王母作为上古大神,被认为掌握宇宙真理与生命奥秘,是追求长生不老,生命永恒的价值观念。陶灯的照明功能隐喻“破除愚昧、启迪智慧”,墓主灵魂在神性的光明指引下,既能顺利抵达仙境,也能获得西王母赐予的智慧,实现精神层面的永恒升华。
3. 构建祭祀媒介:作为对西王母的祭祀载体,陶灯的供灯行为本身就是重要的宗教祭祀仪式。通过点燃灯盏,向掌管不死药与仙境秩序的西王母献祭,表达对神性的敬畏与臣服,同时借助灯焰“驱除黑暗,长明不熄”的特质,祈求西王母的长生护佑,使墓主灵魂在仙境获得永恒安宁,也为在世亲人祈福消灾。
五、陶灯分层造型的文化寓意
华岩西王母陶灯的七层结构并非随意设计,而是以“自下而上、从冥到仙”的逻辑,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宇宙与信仰体系,每层造型的文化内涵与图腾寓意如下:
(一)底层:灵龟——幽冥守护与长生根基
最底层的灵龟造型,作为灯体的承重基座,是玄武图腾的原始形态,核心关联夏族等上古部族的图腾信仰。其寓意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作为幽冥世界的守护神兽,灵龟的长寿特质象征生命永续,承载着“守护墓主灵魂不受邪祟侵扰”的功能;二是灵龟为昆仑仙境的“地基”象征,《山海经》载昆仑之墟“下有玄渊,深三百仞”,灵龟托举灯体的造型,暗合“昆仑植根于幽冥之上”的宇宙观,为整个仙境体系奠定长生根基。
(二)第二层:灵熊——力量守护与王权象征
第二层的灵熊造型,源自黄帝部落(有熊氏)的核心图腾,同时关联仡熊氏等少数民族的信仰传统。灵熊的威猛形象赋予灯体强大的守护气场,作为“幽都门神”,抵御冥界的不祥之气,守护墓葬与灵魂的安宁;另一方面,熊的冬眠重生特性契合汉代长生信仰,其力量特质则隐喻对王权的尊崇——作为王侯级明器,灵熊造型既彰显墓主的贵族身份,也象征部族联盟的力量统一,呼应黄帝部落以熊为号的历史渊源。
(三)第三层:灵狐(九尾狐)——祥瑞接引与繁衍祈愿
第三层的灵狐为九尾狐形象,源自东夷族的鸟图腾文化分支,是西王母仙境的核心瑞兽。其寓意包含三重维度:一是作为升仙引路的神使,九尾狐负责引导灵魂从幽冥进入仙境过渡阶段,与引路灯的核心功能形成呼应;二是《孝经·援神契》载“德至鸟兽,则狐九尾”,其九尾造型象征祥瑞,印证墓主生前的德行与地位;三是承接上古涂山九尾狐与婚姻繁衍的关联,寄托汉代人对家族子嗣兴旺、血脉永续的祈愿,与西王母的赐子职能形成互补。
(四)第四层:玄鸟——神性沟通与部族溯源
第四层的玄鸟造型,是商族与东夷族的核心图腾,源自“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上古传说。玄鸟作为仙境与人间的“信使”,承担着沟通西王母与墓主灵魂的职能,其展翅姿态象征灵魂即将脱离幽冥、迈向仙境;同时,玄鸟图腾的出现,反映了汉代部族融合的历史背景——将商族、东夷族的图腾纳入西王母信仰体系,体现了华夏各部族在信仰层面的统一与整合。
(五)第五层:持节方士——人神中介与仪式载体
第五层的方士造型,手持节杖、身着宽袍,是汉代沟通人神的神职者形象。方士作为西王母的侍从,其职责是主持升仙仪式,为灵魂授予进入仙境的“凭证”;这一造型既体现了汉代祠祭方术的盛行,也印证了《汉书·五行志》中“夜祠西王母”的民间信仰实践,使陶灯不仅是照明器物,更成为模拟祠祭仪式的神圣载体,强化了信仰的仪式性与权威性。
(六)第六层:金童玉女与灵兽——仙境生活与富足象征
第六层的金童玉女及鸡、犬等灵兽造型,构建了昆仑仙境的世俗化生活场景。金童玉女作为西王母的侍从,象征仙境的侍者体系,其形象隐含伏羲、女娲的始祖寓意——伏羲女娲为人类始祖,金童玉女的相伴既体现了对始祖的敬畏,也象征灵魂在仙境获得与始祖同源的神圣地位;鸡、犬等灵兽则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象征,反映了汉代农耕文明背景下对富足生活的向往,使仙境不仅是长生之地,也是幸福生活的延续。
(七)顶层:西王母与龙虎座——仙境核心与宇宙秩序
顶层为整个灯体的核心——西王母造像,端坐于龙虎座之上,头戴胜饰,两侧有童男童女相随,白虎等瑞兽环绕。西王母作为昆仑仙境的主宰,掌管不死药与宇宙秩序,其戴胜造型源自《山海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的记载,是神性权威的直接体现;龙虎座象征阴阳相济,呼应青龙、白虎的四象体系,体现汉代“天人感应”的宇宙观;童男童女隐含伏羲女娲的始祖意象,将西王母信仰与人类起源神话相结合,形成“始祖、主神、仙境”的完整信仰链条。
六、文化关联与历史意义:
部族统一、信仰整合与《山海经》的叙事
(一)部族统一的物质见证
华岩西王母陶灯的多层图腾组合,是汉代部族融合与统一的生动物质载体。灯体中灵龟(夏族)、灵熊(黄帝部落)、灵狐(东夷族)、玄鸟(商族)等源自不同部族的图腾,被整合进同一信仰体系,反映了汉代“大一统”格局下,各上古部族在文化与信仰层面的融合趋势。这种图腾整合并非简单叠加,而是通过西王母信仰这一核心纽带,将不同部族的始祖崇拜、长生诉求与灵魂守护观念统一起来,成为维系部族认同与国家统一的精神纽带。
(二)宗教信仰的体系化建构
该陶灯的造型与功能,标志着汉代西王母信仰已从早期神话传说发展为体系化的宗教信仰。从宗教实践来看,陶灯作为引路灯与祭祀载体,将“升仙”“祈福”“驱邪”等多元诉求整合为统一的信仰实践;从信仰符号来看,西王母、龙虎座、瑞兽、方士等元素构成了完整的符号体系,形成了“幽冥、人间、仙境”的三重宇宙观;从社会层面来看,上至王侯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对西王母陶灯的追捧,反映了信仰的全民性,而该灯的王侯级规格,则体现了官方与民间信仰的互动与统一。
(三)与《山海经》的叙事互证
华岩西王母陶灯的造型细节,多处与《山海经》的记载形成互证,印证了上古神话对汉代信仰的深刻影响:其一,西王母“戴胜”“居昆仑”的核心特征,与《山海经·西山经》“西王母居昆仑之丘,戴胜而穴处”的记载完全契合;其二,灵龟、白虎、九尾狐等瑞兽的出现,呼应了《山海经》中昆仑仙境“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开明兽守之”等神兽体系;其三,灯体的七层结构与“昆仑三层九阶”的记载相近,暗合昆仑仙境的层级划分,使《山海经》中的神话叙事通过器物造型得以具象化,成为汉代人理解宇宙与仙境的物质依据。
七、结 语
重庆华岩佛教博物馆馆藏的汉代西王母多头陶灯,作为王侯级丧葬明器,不仅是汉代制陶工艺的杰出代表,更是当时部族统一、宗教信仰与宇宙观的集中体现。其七层分层结构构建了从幽冥到仙境的完整信仰体系,灵龟、灵熊、灵狐、玄鸟等图腾的整合,见证了上古部族文化的融合与华夏文明的形成;引路灯的宗教用途,将西王母信仰与长生、升仙、祈福等核心诉求相结合,成为汉代人连接生死、沟通人神的神圣媒介;而与《山海经》的叙事互证,则进一步强化了其神话与历史价值。该陶灯以物质形态承载着汉代人的精神世界,为研究东汉晚期的宗教文化、部族关系、丧葬制度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其蕴含的信仰内涵与文化智慧,至今仍具有重要的历史与学术价值。
重庆华岩佛教博物馆藏品-汉代西王母多头陶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