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岩文苑 | 中国古代巴国与周边方国关系考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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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中国古代方国之巴国,从殷商东南部的巴方,不断迁徙到湖北枝江流域,到宜昌的夷城形成巴国,到了周代的分封,作为西南地区极具影响力的姬姓诸侯子国,自西周初年因牧野伐纣之功受封立国,至公元前316年为秦所灭,历时近八百年。其疆域历经多次变迁,西周初年肇始于汉水中上游的陕南、鄂西一带,鼎盛时期“东至鱼复(今重庆奉节),西至僰道(今四川宜宾),北接汉中,南极黔涪(今黔东北、渝东南及湘西)”,形成了“四围强邻环伺,小国星罗棋布”的复杂地缘格局。巴国北部与秦国及诸多戎狄方国接壤,南部紧邻夜郎、僰国等西南夷势力,东与楚强国相连,西与蜀国犬牙交错,周边环绕着充国、彭国、郪国、苴国、昔阝国、平周国等大小方国。本文梳理巴国相关方国的地理区位,系统探析巴国与周边方国的关系演变,揭示先秦西南地区地缘博弈与文化交融的核心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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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与蜀、苴、昔阝、平周、郪国的地缘政治


巴国西部的地缘关系核心是与蜀国的长期对峙,而苴、昔阝、平周、郪等方国的兴衰,成为两国力量消长的关键变量,形成“蜀强封苴、巴联苴抗蜀、郪国中立自保”的多元格局。


(一)蜀、昔阝、平周与苴国:川北地缘的重组与对抗


蜀国作为巴国西部最强劲的对手,二者“或通盟好,或启干戈”,核心争夺聚焦于四川盆地的战略通道与资源产地。春秋晚期至战国初年,蜀王杜尚国力鼎盛,启动北扩战略,于公元前372年攻灭巴国北部附属的两个氐族方国——昔阝国与平周国。昔阝国疆域涵盖今四川绵阳梓潼县、广元剑阁县、青川县、利州区及昭化区,平周国则辖今广元旺苍县、苍溪县大部,两国地处嘉陵江与白龙江交汇处,既是巴国北上汉中的战略屏障,也是巴国与北方进行盐粮贸易的重要节点,其灭亡标志着巴国北部防线的崩溃。


公元前368年,蜀王杜尚将昔阝、平周故地合并,封其弟杜葭萌为苴(读音茶)侯,建立苴国,定都吐费城(今广元昭化区石盘村),史称“葭萌(蜀语茶的另一称谓)国”。苴国疆域北抵陕西汉中宁强县、略阳县,西至甘肃陇南康县,南达广元苍溪县,掌控金牛道咽喉要地,成为蜀国抵御巴国与秦国的前沿阵地。广元出土的“苴侯”铭文青铜戈,形制与蜀式器物高度同源,印证了其初期作为蜀国藩属的文化从属关系。但随着蜀王对苴国贡税索取日益严苛,加之苴国依托蜀道贸易积累了独立经济实力,双方矛盾逐渐激化。巴国为制衡蜀国,与苴国形成战略同盟,考古发现的苴国陶器兼具蜀式绳纹与巴式方格纹,成为这一联盟的物质佐证。公元前4世纪中后期,苴巴联军多次切断蜀国北上粮道,彻底打破了川北地缘平衡,为秦国南下提供了契机。


(二)郪国:巴蜀两国的中立势力


郪国由濮人建立,核心疆域以今四川三台县郪江古镇为中心,涵盖涪江中游的三台、中江等地,地处蜀国东南、巴国西北之间的缓冲地带。《太平寰宇记》载“汉旧郪县城在今县南九十里,临江,郪王城基址现存”,明确了其都城位置。郪国资源禀赋优越,境内盐井密布,《华阳国志》称“郪县有山原田,富国盐井”,《元和郡县志》记载其境内盐井多达二十六所,铜矿资源亦十分丰富,成为巴蜀两国争夺的焦点。


巴国曾多次试图西扩控制郪国盐铜资源,与蜀国在郪国边境爆发多次冲突,但郪国始终采取“中立自保”策略,同时向巴、蜀两国缴纳贡赋,维持独立地位。考古发现的郪国器物,既有巴式青铜剑的凌厉风格,又融入蜀式陶器的细腻纹饰,展现了其在两大强国之间的文化兼容特质。战国晚期,巴国国力衰微,无力再对郪国形成实质性威胁,郪国最终于秦灭巴蜀后,被纳入蜀郡管辖范围。


二、东与楚、庸、彭、充国的利益博弈


巴国东部的互动以与楚国的关系为主线,兼具同盟互助与全面对抗的双重特质,而庸、彭、充等方国则在大国夹缝中演绎着依附、抗争与消亡的命运。


(一)巴与庸、楚国的三国关系


楚国是巴国东部最重要的地缘伙伴与竞争对手。春秋时期,巴、楚同为中原诸侯视为“蛮夷”的南方政权,基于共同抵御中原势力的需求结成同盟。公元前688年,两国联师伐申(今河南南阳北);公元前611年,又与秦国联手攻灭汉水流域强国庸国。庸国疆域涵盖今湖北竹山西部、陕西南部,西接巴国北部边境,其灭亡后,巴国分得鱼邑(今重庆巫山、云阳、奉节一带),疆域大幅向东扩张,进入鼎盛时期。


但同盟关系并未长久,公元前477年,巴国讨伐楚国鄾地(今湖北襄樊北)失败,两国联盟彻底破裂。此后楚国强势西扩,巴国节节败退,相继丧失陕南、湘西、鄂西等大片领土,被迫将政治中心从江州(今重庆渝中区)西迁垫江(今重庆合川区),最终于战国晚期定都阆中。长期的地缘互动中,楚文化深度渗透巴国东部地区,涪陵小田溪墓葬群出土的编钟,形制仿楚却饰以巴蜀图语,成为文化交融的典型案例。


(二)彭国与充国:巴国北部的附属


彭国是西周至春秋时期活跃于川北的方国,核心区域以今四川阆中为中心,与巴国西北边境直接接壤。彭国为神农族系后裔,以农牧业为生计,西周时期与巴国保持平等的盐粮贸易关系。春秋时期,巴国势力北扩,彭国因实力悬殊被迫臣服,阆中逐渐发展为巴国重要的军事重镇,最终成为巴国晚期都城。彭人融入巴人族群后,其“祀彭祖”的习俗被巴国吸纳,成为巴文化的组成部分。


充国的建立与巴国有着深厚渊源,公元前588年,巴人分支在今四川南充一带自立为充国,都城设于今阆中市西南六十里(另说在南部县西北),疆域涵盖今四川达州、广安、巴中及营山、蓬安、旺苍,重庆城口等县,以及陕南、鄂西南部部分地区,成为与巴、蜀、苴并列的四川盆地四大政权之一。充国初期与蜀国结盟,持续蚕食巴国领土,对巴国核心区域形成威胁。公元前318年,巴国联合秦国出兵攻灭充国,将其故地纳入统治范围。东汉永元二年(90年),朝廷分阆中县复置充国县,初平四年(193年)又析置南充国县(治今南部县),其地名渊源便源于古充国。


三、北与北部方国及游牧部落关系


巴国北部边境横跨陕南汉中、安康一带,紧邻秦国南境,同时散落着褒国、骆国、龠国等姬姓或戎狄方国,与游牧部落犬牙交错,地缘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形成“联弱抗强、防御优先”的互动格局。


(一)北部方国的依附与制衡


1. 褒国: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姬姓诸侯国,核心疆域在今陕西汉中汉台区、勉县一带,南与巴国西北边境相接,掌控褒斜道南端要冲。褒国与巴国同为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国,早期因共同抵御戎狄侵扰结成盟友,巴国通过褒国获取中原的礼制、青铜铸造技术,褒国则依赖巴国的食盐资源。西周幽王时期,褒国“烽火戏诸侯”事件后国力衰退,逐渐沦为秦国附庸,巴国与褒国的同盟关系随之瓦解,秦国借此打通南下通道,对巴国北部形成直接威胁。


2. 骆国、龠国:均为陕南地区的戎狄方国,骆国位于今陕西周至县西南,龠国地处今陕西洋县一带,与巴国北部边境相邻。两国以游牧与山地农耕为生,民风剽悍,时常南下劫掠巴国边境村落。巴国采取“剿抚并用”策略,对归顺的部落首领予以册封,对频繁侵扰的部落则联合苴国出兵讨伐。考古发现的巴国北部边境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骆国、龠国风格的青铜短剑,印证了双方的军事冲突与文化交流。


(二)北方游牧部落的联防与贸易


巴国北部边境还活跃着戎、狄等游牧部落,其中以“陆浑戎”“义渠戎”分支最为活跃,这些部落逐水草而居,善骑射,对巴国北部边境的稳定构成持续威胁。


为抵御游牧部落侵袭,巴国派遣善战的賨人(板楯蛮)驻守北部防御据点,并与秦国、苴国形成联防体系。春秋时期,巴国与游牧部落爆发多次冲突,成功击退其南下攻势,保障了北部边境的安全。和平时期,巴国与游牧部落开展互补性贸易,以食盐、粮食、陶器换取游牧部落的马匹、皮毛、玉石等物资。达州罗家坝遗址出土的北方草原风格青铜腰带、兽首形带钩,印证了巴文化与游牧文化的深度交流。这种“战和交替”的关系,既保障了巴国北部边境的安全,又丰富了巴国的物资供给,成为巴国地缘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南与南部紧邻方国的羁縻与交融


巴国南部边境延伸至黔北、渝东南及川南一带,紧邻夜郎国、僰国、且兰国等西南夷方国,这些方国多由濮人、越人、氐羌族群建立,社会形态处于部落联盟向方国过渡阶段,巴国对其采取“羁縻册封、贸易优先”的策略,形成和平共生的地缘关系。


(一)南部方国的贸易纽带与文化互渗


1. 夜郎国:战国时期西南夷地区的强国,核心疆域在今贵州西部赫章县、威宁县一带,北与巴国南部边境(今重庆彭水、黔江及贵州遵义一带)直接接壤。夜郎国以濮人、越人混合族群为主体,拥有成熟的青铜铸造业与稻作农业,其“套头葬”习俗与巴国的船棺葬形成鲜明对比,却共享青铜柳叶剑的铸造技术。巴国与夜郎国无直接军事冲突,双方通过乌江流域的水运开展频繁贸易,巴国的食盐、青铜器、丝绸输入夜郎国,成为其社会发展的重要物资;夜郎国的象牙、朱砂、枸酱则通过巴国转运至中原,成为巴国向周王室进贡的重要贡品。《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的“夜郎自大”典故,侧面反映了夜郎国与巴国长期和平交往形成的自信心态。


2. 僰国:由僰人建立的方国,核心疆域在今四川宜宾、珙县一带,北与巴国西南部(今泸州、自贡一带)相邻,掌控长江上游与南丝绸之路的交汇节点。僰人是西南夷中文明程度较高的族群,擅长青铜冶铸与井盐开采,其民族特色“僰僮”(奴隶)在中原贵族社会有一定影响力。巴国与僰国因盐铁资源存在竞争,但更多是互补性贸易,双方共同开辟了从宜宾经昭通至夜郎的贸易通道,促进了西南地区的物资流通。僰国的“悬棺葬”习俗与巴国的崖葬相互影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西南边疆丧葬文化。


3. 且兰国:战国时期的西南夷方国,核心疆域在今贵州黄平县、福泉市一带,东北与巴国南部边境(今黔东北铜仁一带)相接,族群以濮人为主,以稻作与狩猎为生。且兰国实力较弱,长期依附于巴国,向巴国缴纳兽皮、药材等贡赋,巴国则册封且兰国王为“蛮夷君长”,保障其自治权。秦灭巴国后,且兰国转而依附秦国,汉武帝时期被纳入牂牁郡管辖。


(二)南部少数民族部落的羁縻政策


巴国南部边境还分布着僚人、夷人、濮人等未形成统一政权的少数民族部落,这些部落散居于今重庆南部、贵州北部的山区,社会形态较为原始。巴国对其采取“因俗而治”的羁縻政策,通过册封部落首领、赏赐物资的方式换取其臣服,要求其战时协助巴国防御南部边境,平时缴纳贡赋。文化上,南部少数民族的“铜鼓文化”与巴国的“青铜文化”相互交融,巴国的巴渝舞融入了少数民族的巫舞元素,少数民族的纺织技术也传入巴国,形成了多元共生的文化风貌。


五、北与秦国的战略依附与最终归宿


秦国与巴国早期交往稀少,春秋时期秦穆公在位时,巴国曾向秦国致贡,这是史书中最早的秦巴交往记录;公元前611年灭庸之战中,两国首次军事合作,奠定了有限的友好基础。战国晚期,巴国在楚国西扩与蜀国压制下濒临绝境,被迫采取“远交近攻”策略,向秦国寻求庇护。秦国则看中巴国的精兵与长江天险,欲借助巴国地利“浮大舶船以东向伐楚”,双方形成互补性战略同盟。阆中彭城坝遗址出土的秦国“杜虎符”残片与“半两钱”,印证了秦巴之间的军事沟通与经济往来。


公元前316年,蜀王出兵讨伐叛离的苴侯,苴侯逃至巴国求救,巴国遂向秦国求援。秦惠文王抓住契机,派遣张仪、司马错率军南下,以“救苴存巴”为名,兵分两路攻灭蜀国与苴国,随后顺势挥师东进,俘虏巴王,将巴国故地设为巴郡。秦国对巴地采取“郡县制与羁縻制结合”的治理策略,保留巴氏蛮夷君长地位,既稳定了地方秩序,又延续了巴国的文化传统。


结 语


巴国与周边方国的关系,本质是先秦西南地区地缘利益与资源分配驱动下的多元互动,呈现“联盟多变、战和交替、文化交融”的鲜明特征。西向与蜀、苴、郪国的博弈,塑造了四川盆地的核心地缘格局;东向与楚、庸、彭、充国的纠葛,决定了巴国疆域的消长与政治中心的迁移;北部与褒国、骆国及游牧部落的互动,凸显了防御优先的地缘战略;南部与夜郎、僰国等方国的交往,则彰显了羁縻包容的治理智慧。


巴国通过“远交近攻”的外交策略与“因俗而治”的羁縻政策,在复杂的地缘环境中存续近八百年,其与周边方国的互动不仅推动了盐铁资源、农耕技术与文化艺术的跨区域传播,更塑造了西南地区多元一体的族群格局。巴国灭亡后,其地缘遗产被秦汉王朝继承,为西南地区的郡县制建设与西南丝绸之路的开辟奠定了基础,而“因俗而治”的治理范式,更成为中国古代多民族国家治理的经典智慧,至今仍具重要借鉴意义。随着罗家坝、城坝等考古遗址的持续发掘,巴国与周边方国关系的更多细节,有待进一步考证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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